造 年


  刚迈出电梯一步,身上的通讯器就在震动,我捋一下耳廓。

  “Allo(嗳噜,哈啰),是Guy(居异)叔吗?我是小四。太爷爷情况不大好,最近一直嗜睡,没精神。阿兰教授说必须要提前休眠,否则他的大脑会受损,可能就在这几天。您赶紧过来,跟他见一面吧?”

  我心中一沉,马上再从门缝里挤回电梯,扣分是难免的了,我按下房号2070,找座位坐下,行程需要半小时。

  小四所说的太爷爷,名叫宗元,是NE世界(太阳系火星人类,北欧世界)最富盛名的地球遗产专家。我是他的编辑,呃,第66位编辑。他正在撰写的《吴地风土》最后一卷,刚刚进入收尾阶段。

  宗老出生在地球,在中国的苏州生活了七十三年。末日之后,在近两亿年的时光里,他一共被唤醒66次,是北欧世界极少数的公费永生人之一,不过,现存的永生人已经没有自费的了。

  在物理上永生,曾经一直是人类的终极梦想,为此引发派系阶级之间的争端,乃至战争,为所谓的公平正义,在所不惜。从这个角度看,地球之末日,也与之有很大关系。当地球被折腾得不成样子,主导人类命运的各种领袖,才真心把目光投向宇宙,寻找、创造美丽新世界,同时,永生问题被提上议事日程,而且变得至关重要。因为,有限的生命时长,在星际旅行中,变得不如大海里的一滴水。在造物主不提供帮助(比如虫洞)的情况下,移民到新世界所需要的时间,以数十代甚至数百代计。看得见果子,却要等子孙后代去摘,不是领袖们的追求。

  这又引发出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:谁可以永生,包括付费的和公费的永生,这又招致绵绵不绝的战争,消耗掉好几个文明,千万年的时光。地球智人的后代,依旧保留着先祖的好战本性,啥事都可以开打:信仰不同,开打;信同样的神,不同的信法,开打。师出有名,只要有个理由就行。最后,有些人,就留在太阳系,哪怕火星被再造好几次;有些人,一往无前,从太阳系这个小湖泊游向大海,从此杳无音讯。前面这些人,就建立了NE世界,基本保留了原来地球上的所有种族,在太阳系开疆辟土。也打仗,自己人打自己人,历史课要读到博士后,才能接触到最原始的地球文明,之前都扯太阳系里的几大文明。按照目前的NE人类不到百万年的短暂历史(启蒙必修历史),已经有专家指出:永生问题,正是在过去两亿年间,北欧人类数百次文明毁灭的主要原因。宗老对此心知肚明,他就曾对我说:“人性问题,不是人性泯灭的大脑会考虑的。”

  也有另一批科学家在研究死亡。到底什么是死亡,死亡是怎么回事?死亡以后,皮囊消灭之后,思维的能量跑去哪里,宿主是什么?科技早已发展到可以备份大脑记录,即静态的镜像。但对于动态的思维,这条鸿沟一直无法跨越。死者的体感到底是怎样的,或者说,识感,因为“体”已经不存在了。有一种理论,衍生自某个宗教,认为人类死亡之后,识感还在,就是时间感变慢了,一天的意识感觉,人世间已过百年,就这样,一两天的时间之后,阖家团圆。灵魂会在无尽的时间长河里,湮灭在充满爱的情感之中,无欲无求,逍遥自在,不再有孤独的感觉。

  谁也没想到,这个看似荒谬的理论,却道破天机。据我所知,目前五千万北欧人类中,宗老这样的地球遗产,公费永生的,不超过一百个。十年前是两百多个,二十年前,数字愈千。而五百年前,刚刚开始公费永生计划的时候,实施的名额有七十万。NE世界的和平,已经超过千年。上次瘟疫流行也是在五十年前,而且,永生人在瘟疫流行之际,都会立即休眠避险。那么,在少天灾、无人祸的环境,为何永生人数量会锐减呢?答案是自残自弃,究其根源,就是孤独无爱。

  没有一以贯之的精神支柱,比如信仰,或者嗜好,不会自寻快乐的永生人,心理疾病比例极高。大多数人,在超过十次唤醒还阳以后,特别是身体的自然寿命增高之后,就会自残甚至自杀。可想而知,每次醒来,身边的亲人朋友大都不在,围绕着一群全新的陌生人,且不说代沟,就是日常沟通,都很难维继。风俗、习惯、语言,几十年间,甚至几百年间,变化巨大。他们的生活,如果没有其它目的(Purpuse),只有工作,就需要极其坚强。还要额外使劲把自己从回忆中拉出,学会忍受孤独,避免精神崩溃。这其实也是几百年来不再有人自费求永生的原因,看来人类终于参透其中奥义。

  另外,地球智人的衍生人类之中,地球的效率最高。举个例子,一个礼拜可以安排五天的工作,有人一天就可以做完,没有关系,人和人之间有生活水平和生活方式的差异,在地球上,这样的效率,就决定着差异的大小。能够在有限的生命里,做出更多的结果的人,在许多国家,是有资格占有更多资源的。而当星际旅行一开始,时间变长,工作变少(机器替代人力工作),资源配给,节奏就变的很慢。人一闲,也会出问题,战争与死亡,变成终极解决方案。

  作为地球遗产,宗老已累计生存383年(73年在地球生活)。基本上,除了大脑(只是在休眠之前做数字备份)是原生的,大部分器官和身体关节都已经被替换。在NE世界的三百多年,并不是连续的,时间跨度长得超乎想象,是现存永生人里绝无仅有的。他是怎么做到的呢?

  《吴地风土》这个项目,我已经投入近六年的时间,如果他在这个时候休眠,下一次再唤醒的时候,我都已经不在了。这意味着,之前我所做的工作很可能就都白废了。

  也谈不上沮丧。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自然人,终此一生,也没办法与时间讨价还价。

  “太爷爷正好醒着。”小四儿拉我进书房。

  老爷子瘦小枯干,正倚在摇椅上,对着投影划拉,嘴里说着指令。右侧摆着一个硕大的茶台,茶气氤氲。左侧边桌上摆着一碟点心。

  “居异,快来尝尝小四儿刚刚还原成功的苏式肉月饼。”老爷子精神矍铄,看起来倒一点也不虚弱。

  小四儿的祖先,相传也是宗姓,他是我们所在的火星城堡的主厨之一。虽然早已没有人再从事具体炊事,一切都是机器完成,主厨这个职业却并没有消亡,食品研发还需要他们。项目组这次专门请他来服伺宗老,也包含进修的意思。他很灵,一见面就叫太爷爷,老爷子很是喜欢。受他影响,近几年来,小四儿专研吴地饮食,为NE世界增添许多新风味。

  这种苏式的油酥小饼,包着肉馅,趁热咬开,肉汁充溢,满嘴流香,非常解馋。

  “宗老,您要提前休眠?”

  “唉……我最近是不大好,老在梦中回到小辰光。颇有‘我欲乘风归去,醉入长梦不回’的感觉,也许真的是老了!”一边说着,他一边拍一下边桌,关闭投影。

  “居异,你放宽心。我已将《吴地风土》结稿,并且授权你全权处理之后的修改及出版。最终版的稿子和授权书,我刚刚发出。即使我立刻就走,也不会影响你。”

  “方便告诉我,到底是什么让您魂牵梦绕吗?”虽然心中感激,但相对于项目,这样一位长者的提前离去,更让我感到失落。

  “咳咳……说起来惭愧:在过去两亿年间,虽然我断断续续活了三百多年,却再也没有过日子的感觉。也许是因为在地球上,我已差不多走完一生吧!太多的回忆和习惯,让我完全不可能按照心理医生要求的那样,把自己抽离出来。我能坚持这么久,恰恰是反其道而行之,就是靠回忆活着。当然,这不好让医生们知道。”

  “这样好吗?据说这是大忌,容易引发厌世情绪。您还是要当心……”我明显言不由衷,其实是心中一凛:对啊!反其道而行之,姜还是老的辣。

  “唉,像我这样的化石,被要求活着,无非就是帮助NE世界建立类地秩序。但是,这怎么可能啊?条件根本不允许啊!在地球上,哪怕我是半生生存于地下,依旧有那个环境,地面上春夏秋冬,四季分明,花花草草,虽然变得有点奇怪,却不得不说,还是美的。人类的离去,是给了它们更多的自主机会,在水泥森林中葱郁茂盛,自在开放。我们起码有机会升到地面,虽说需要带上面罩,时间也不能太长,但在晚春放风的那一瞬,是可以在地下享受很久很久的。地球上有历法,历法又会带来许多习俗,这就是生活的乐趣啊!你听说过过年吗?我是真的很想好好过一个年!最近,我老是沉于长梦,变成小囝跟在妈妈和外婆屁股后面,准备年夜饭过年的光景,无法自拔。”

  “年夜饭?”NE世界的日程,完全是项目建制,按照单元冲刺(Sprint)循环,一般是三四三形态,就是三天计划及休整,四天独立工作,三天团队检查集成。十天里面,会包含对前十天成果的确认,当然,也有庆祝。整个项目结束,会有大型庆典,然后开始一次比较长的休息。这里没有全民统一的年节,甚至,根本没有全民的概念,据说,是通过千万年摸索出的维持和平的奥秘。即使都生活在同一个城堡,也只有项目概念,包括家庭,也是项目。不会永恒不变的,就都是项目。就是说,现代NE世界,充分考虑个体的需求,以及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规律。我从来没有过年的概念,不过我知道,地球先人们在冬天开始到初春的那四五十天会狂欢。

  “是啊!这里的人只有每天,没有月和年的概念,日子过得都差不多,一生辰光只有学习、工作和休息,按项目一段一段吃。人情凉薄,一辈子都没有全民庆祝的体验。那种像用刻刀在时光里精巧雕琢出来的一趟趟定期欢聚,只有我这样的老地球人才能理解,过日子的滋味,已经少人了解。”

  说话的时候,宗老的眼睛盯着地面,嘴角微微上扬,依旧沉醉在美梦里。

  “我有点明白,在您的著作里看过。现在的问题是,历法早就没有了,什么时间才是所谓的大年呢?”

  “这倒不是问题,下礼拜一,呃,你们也不懂什么是礼拜,三天以后,就是地球的冬至,我换算过。”宗老给大家斟了茶,自取一杯慢慢品……

  “吴地自古遵循周历,所以,冬至就是一年的开始,所谓冬至大如年。从这天开始,就是长达四五十天的新年季,直到元宵。”我记得宗老曾这样说过。

  临走的时候,我约上小四儿找个酒吧开个小会。接下来的几天,我们准备给老人家造一个年。

  冬至前夜,当我把手中的卷轴在宗老面前展开,他的眼睛微微泛红。

  “这是《九九消寒图》。”小四儿忙不迭在边上插嘴。

  “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,九个字,前清繁体字,八十一笔,从冬至开始,一天描一划,写完就渡过寒冬!虽然,这个世界没有四季,画的时候还是会去回想儿时过年的情形啊!”宗老迫不及待,把它挂上墙。

  “冬至夜就像是第一个大年夜!”小四儿特意把餐厅的灯都调成红色,心中顿感暖洋洋,气氛温馨。

  各色菜肴已经摆上,平时常见的大菜,此时却变成陪衬。宗老瞪大眼睛,抽吸鼻子,看着那些个新鲜菜式就兴奋。全都是从他后半辈子入地开始,再也没有吃过的吴地美食。

  “这是六件卤菜?你做的?这是羊糕吗?天哪,我都忘掉它们的味道了!”

  小四儿捧起一个玻璃醒酒罐,里面漂浮着一些细碎花瓣,淡黄色的酒体在灯下荡漾。

  “我的天!桂花冬酿酒!”宗老身体开始颤抖,我赶紧扶他坐下。

  小四儿却有点不好意思:“我实在找不到传说中的桂花,就用糯米、栀子和老酒药酿了甜米酒,烤黄茉莉花,用丁香熏过,加上焦糖,洒在上面模拟糖桂花。”

  宗老喝上一大口,幸福一下漾出来,眯起眼睛,开始大吃。我陪着吃,不说话,谁也不想辜负美食。

  吃完前菜,小四儿起身端上一大碟糯米团子,跟市面上的日式大福类似,只是带上汤水,糯感十足,闪着油光。

  “来不及赶制石磨,就拿陶瓷研磨机做的水磨糯米粉,混合三分之一的粳米粉。萝卜丝和黑芝麻两种馅儿,带个尖儿的是甜的。”

  本来,宗老已经吃得有点喘,看到团子眼睛又瞪亮,马上夹起一个就咬。

  “味道正宗啊!小四儿。我已经长远没吃过这么满足的团子,完全不粘牙,就是小时候的味道!”

  等小四儿最后端出三碗菜肉大馄饨,他已老泪纵横。

  小四儿坦白,这全都是我的主意。宗老不停拍着我的肩膀,最后干脆拿胳膊挽着我的脖子,泣不成声。

  “这才刚刚开始啊,宗老,千万别激动。冬月廿四,我们还要来陪您送灶,贴门神呢!我一定造一个大大的年送给您!哪儿您要是感觉不像,没有儿时的感觉,告诉我。”我其实也挺激动,只是撑着没有失态。没有这次实作还真没感到,先人们会在过日子上,下这么大功夫。

  其实我们自己就已经在天上,还是要送灶神去天上报信。那天,我把他家的机器人停了,亲手打扫得干干净净,红彤彤的。小四儿开始蒸糕:热水轻揉糯米粳米混合的干粉,类似做司康的手感,调成细粒状,所谓“糕贵乎松”。专用新准备的木蒸架来蒸。

  宗老咧着嘴,一会儿看看我打扫卫生,一会儿跑去瞅瞅小四儿的灶头,还会偷吃几口。就像小时候,跟在他妈妈和外婆屁股后头。

  按理到不了大年夜,他就要再度休眠。我却接到阿兰教授的电话,他说还是可以按照原来的计划,无需提前休眠。

  宗老的精神一下子完全恢复,甚至大半夜还陪在小四儿身边,看他做蛋饺和爆鱼,他喜欢家里有那股猪油香味,还有大油锅炸鱼的味道。

  小四儿为年夜饭动了不少脑筋。吴地家庭传统年夜饭,一般是六冷盘、六热炒、四大菜,外加一道汤和甜咸点心。小四儿从冬至夜,就开始利用实验室设备调整压力、温度和湿度,赶制皮蛋、腌肉和火腿,用火鸡肉制作咸鸡,用魔芋加海鲜替代河虾仁,洗面筋,自制烤麸,用蛇肉加鳗鱼替代鳝丝……

  年夜饭的冷盘会有腌五花肉、咸火鸡色拉、熏鱼(爆鱼)、皮蛋、酱牛肉、醉虾仁、拌海蜇、烤麸、海苔芝麻花生;热菜会有碧螺虾仁、滑蛋白鸡片、响油鳝糊、蟹粉烩蹄筋、桂花肉、糟溜鱼片、奶油蘑菇火鸡丝、黄豆芽素什锦、香菇菜心;主菜则有腐乳东坡肉、清蒸海鲈鱼,以及火腿鸡汤为底、摆满蛋饺肉禽蛋鱼的大暖锅。点心是黄芽菜肉丝春卷,和猪油蜜豆八宝饭。

  看过菜单之后,宗老一言不发,独自走去书房。小四儿一惊,尾随在后。却见他描好“珍”字的最后一撇,点开投影,给阿兰教授等一大堆人,群发一个“恭喜发财”的邮件。估计他们永远也看不懂。

  “我们仨是无论如何吃不完这桌菜的,不如多叫些人,让他们知道什么叫个Party(派对)!年夜饭上,有黄豆芽代表如意,大青菜代表安乐(暗绿),芹菜寓意勤俭,笋干丝节节高,鱼不能动,明年吃,代表年年有余……”

  宗老曾经对我说:“早年间,吴地宴会程式均为四六四,四拼盆(冷菜),六热炒,四大菜。规格大体相同,大菜是大碗盛的,有整鸡整鸭的,狮子头,腌笃鲜等,也有三件子、四件子等。三件子是鸡鸭蹄髈。年夜饭少不了暖锅,里面东西繁多,暖锅是我小时候最爱,你们不晓得,我们那里的冬天是真的冷啊!”

  他还说:“为讨口彩,米饭里要加少许黄豆,还有荸荠。我那时最恨吃到黄豆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