传统中国人用毛笔，笔、墨、纸、砚称为“文房四宝”，成套组合使用，产生有意义、有价值的纸。有纸可用之后，都是这样。用毛笔不用磨，在砚台上舔墨、整形，在纸上书写。用久了，倒会磨坏，掉毛断毛变秃，最后废弃。有的人，不舍得丢，堆一堆，是为“笔冢”。这样的磨笔越久，字会越写越好，文字也是一样。我喜欢把这个练习过程，称为“磨笔”，源自于此。砚台，虽排在四宝之末，却是支持整个输出过程的基础，重中之重。没有它，笔无色，墨不研，纸片的价值也永远不变。
所谓“偶得”，是希冀那种见南山的悠然，无心而作的灵动，以掩饰用心用力的痕迹，纯属自己抬高自己。就像本文标题，只是为了引人入胜，请君入瓮。时兴讲法，叫作“吸引眼球”。我想聊的，是《磨笔偶得》这个短篇系列的背景设定，和一些其它的故事。
这个系列的每一篇小说，均有出处，或是某个作家以英文、或文言写过，我做个意译；或是某个故事别人写过，我再解构虚构；或者，连作家和出处本身，都是虚构的。
托马斯·潘恩的《常识》，意在为北美人民解释符合北美利益的政体。从这个意义上讲，本文则是《磨笔偶得》系列的常识，把故事所处的时代背景，先一一虚构出来，免得再在每篇文章中重复解释。
所以，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首篇磨笔偶得，这是因为，我也才想明白这个事儿。
I
不晓得是怎么回事，每次在五岁开蒙以后，我就开始做梦，密集而连续的梦。梦境真实，梦中套梦。醒来以后，也无法忘记。并且有点惊悚，在随后的几天，我必可以，阅读到一些文献，看似偶然凑巧，其实，却是让我仔细了解到，那些梦的原委。就像是，计划好的复习。一般来讲，长到十岁，我就已对出生之前、上次出生之前、以及上上次出生之前，乃至无数次出生之前的真实经历，了如指掌。所以，我才得在“五岁”的前面加上个“每次”。
每一趟，我和我的族群，依旧是这个时空中的最高级动物（即公元世界所谓的“人类”）。还有些经历，没有发生在地球，在太阳系，或者银河系的某个星球，甚至更深远的外太空。
“人类”不只拥有一个地球，就像许多人，也不只享有一种生活。
崭新的大脑，经历着各种人种、群落、文明的重复重复再重复，那些回忆，常常会让它运转到发烧。好在，这些个主宰的文明，无论在哪里，旧事重演居多，剧情大同小异，新知有限，我才得以幸免于难。
根据有限的记录，我在三千多个文明中，历尽了四百多万次留存记忆的重生。一开始，兴奋而懵懂；也曾经，积极而忙碌；到现在，只有漠然和沉默。还好，时间一直向前，没有倒过去再活一遭。否则，真的会厌恶到吐。
我在这四百多万次出生成长，称魔称佛、或痴或圣，些许文明的历史里，留下些痕迹。但是，随着对重复的厌倦，我的表现欲变得越来越弱，以至于在近来的几个文明中，我痛下决心，只做旁观者小人物，娱无为之心，而逍遥一世。
比如现在，这是编号３１７１－００９１（第三千一百七十一次文明中，我的第九十一次出生）世界。算下来，相当于公元２２０２０６６９１年（太地纪元４００１年）。太地，就是现在对地球的称呼。呃，我尽量尝试，用两亿年前公元世界的中文来描述。
现在的地球，只有三块完整的大陆，和三个大洋：
1. 公元世界的欧洲、亚洲和非洲大陆挤成了一整块，向南漂移，适合人类居住的地域，位于赤道及以南地区，不足总面积的四分之一。称为太地大陆（简称太地），为原始人类主要活动区域，四季分明，类似公元世界的南半球。
2. 太地的北边和东边是覆盖半个地球的海洋，称为太地东大洋（简称东洋）。
3. 公元世界的美洲，已经漂移到远东远北，包含北极在内，北极已经完全陆地化。终年冰冻，为各类异兽占据，没有发现人类活动。称为魔兽大陆（简称魔域）。
4. 太地西北端和魔域东南端之间是一片海洋，隔离了两块大陆。海洋最宽处不足五百公里，是公元世界大西洋和印度洋的合并，称为太地西大洋（简称西洋）。
5. 公元世界的大洋洲已被东洋淹没，各大岛，诸如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所在板块向南漂移，并入南极大陆。南极大陆不与其它大陆接壤，被浮冰海洋围绕，这片浮冰海洋类似公元世界的北冰洋，但在南极，称为太地南冰洋（简称南洋）。这里也有原始人类活动。
人类也已经不是单一品种（与公元世界的种族无关），生物上一分为四：
1. 太地人类：主要生活在太地大陆，大约有十亿口，跟公元世界的人类一样，普通无异能，原生原始。
2. 东洋人类：生活在东洋，起源及历史不详。据称有两亿人口，外形与陆地原始人类一致，唯身材修长，高矮有不同，而胖瘦无差，没有减肥需求。
3. 宇宙人类：一亿八千万年前，有数量极其庞大的地球人类离开了银河系，成为生活在外太空的人类。估计人口数量应该已超过百亿，通过基因改造，衍生出来的品种有很多，文明也有很多（仅根据我目前记录的，超过百多种）。因为，时空和观念的局限，地球上很少有确切的宇宙人类的消息。但我知道，他们中有些人，不知遇到了什么，星际迷航似的，返回到地球老家。被当成了外星人，结局都不好：极少数被当作天使，绝大部分被地球人类屠杀，都挺惨的。
4. 北欧人类：这是地球上最早的太阳系移民的后代，因循文化传统，没有离开太阳系，其祖先大多源自公元世界地球上的北欧人种，加持各种杂交技术……，哦，对了，太阳系内还有第三种纪元，称为北欧纪元，目前是ＮＥ１８６５１年，是不是很巧，尾数都是一。他们已经跟地球中断联系，超过两千年了，失联前，有两千万人口。
“有钱没钱，回家过年”。太地的起源，跟这句歌词关系很大。原始人类的祖先，几次三番地搞坏地球，不再适合生存了，就纷纷开着飞船，离球索居。而每次最先再回来的，基本上是同一类。他们自称农神的后代，离不开地球的土壤，在外星球吃不惯也住不惯，几十代人都改不了那臭脾气。而且，由于其特有的，类似图画的象形文字，不需要准确发音，就可以意会，跨越了文明，代代相传。他们常说，无论怎样发音，“家”字总是离不开猪（豕）。为了回家，哪怕是自我放逐。这些人，也就是太地人类的祖先，他们使用的文字，类似公元世界的中文，加上阿拉伯数字，以及廿六个英文字母。因为，如同其种族一样，随着历史衍化，他们不再都是黑头发黄皮肤黑眼珠，其使用的文字，也包含了许多简写字和缩记符。比如，9494代表“就是就是”，YYDS代表“永远的神”，当然，用得最多的，还是象形文字，否则，那句歌词也传不了这么久。
根据官方的历史记载，太地大陆上，刚开始，四千多年前，就是放逐回来的一群人，建制类似部落，科技极其发达，抵达地球的那一日，他们称为“回归日”。随后，他们很快发现，东部大洋里面，有类似同类的物种，本地土著，似是而非，不是很友好。
本地土著的意思是，这些类人生物，并非是从外星球回来的，而是地球自产的，他们的祖先，已经有过起码三个以上的文明兴衰，现代的这个文明，最少早于回归日两千年。
似是而非的意思是，东洋人是物种杂交的结果，可能是，人和鱼，或者是，人和其它物种。他们的肺，构造特殊，可以潜入深海数月，海洋陆地两栖。他们的外形，与人类无异，只是身材修长，有高矮，无胖瘦。皮肤能变色，脸部会变形，肌肉骨骼结构奇特。就是说，他们可以模拟任何肤色，改变成任何样貌，除了眼睛、毛发，以及外伤残疾，无法遮掩。
他们自诩为地球的主宰，最高级的生物，对太地人类相当排斥。但是，经过几场大战，他们改变了策略，深入东洋，使用间谍战、水攻和游击战，绵绵不绝，持续对抗了几千年。太地人类称之为东洋海匪。
在战争中成长壮大的太地部落，慢慢进化其政体，变成一个中央集权的统一国家。从回归日纪年开始，到一千多年前，除了基础建设和发展经济，太地部落就是跟东洋人打仗。这个文明的年代纪元，是由太地王国的创始人，武帝，设计制定的。他很厉害，光复了整个太地大陆，使东洋人永不出东洋，使异兽再不离魔域。他将最早的文字记载中的“回归日”，作为纪元的开始，之前的都算纪元前。对于地球上来说，那主要是东洋人的历史，或者，这帮子祖宗在外星，吵着要回家，和放逐路上的记录。武帝中兴建国，是太地纪元２９２６年（不是元年）。他作为真正的皇帝，治国历史镌刻在石碑上，洋洋万言，类似公元世界，西汉司马迁的《平准书》。他留了个心眼，为了自家子孙，他在世的时候，就立了宪，组建贵族院和郡县院两大议会，最高执政层，叫作元老院，由三个类似丞相的大臣组成，相位靠选举。这样一来，等于只让子孙做名义上的皇帝，基本不管事。
许多年以后，武帝临终前才知道，太地纪元之初，有几批飞船，不知为何，降落在了南极大陆，那些人还活着。他们组建了南西兰帝国，皇帝姓宗，自营了上百代，也没开府。他们也是同源的原始人类，使用中文，国祚跟太地纪元相当。
II
武帝怎么也没有想到，看似观念陈腐的兰国皇室，就像掌握着太地的钥匙。一千多年以后，他的后代，要靠宗家拯救。
我，只是个奇奇怪怪的小老百姓。我在共和国成立的时候出生，也就是太地纪元４００１年。出生的时候，整个地球上，已经有六个国家，按照国土面积排列如下：
太地共和国（俗称东国。太地第一大国，沿东洋海岸线向西，领土接近太地大陆的一半）
大安民国（俗称安国。太地第二大国，赤道以南，太地大陆中间三分之一土地，拥有中西部分南冰洋，以及整个东洋运河）
西洋联邦（俗称西国。太地西面四分之一土地，靠近西洋南部）
北冰王国（俗称冰国。被孤立及流放的太地人类，以及移居赤道以北严寒冻土区，东洋北部海岸线）
太地帝国（俗称北帝。原太地王国的皇族，逃出太地大陆，寄居魔兽大陆，以及西洋中的岛屿）
南西兰帝国（俗称兰国。老牌的化外之国，热爱冒险的原始人类，离群索居，活跃在南冰洋及南极）
事情是这样子的：东国的第一任总统，朱恩枝，本是太地王国的元老院三相之一，负责太地王国的国家安全，防止其他人类，特别是东洋海匪、北欧人类对太地的威胁。其实，他反倒是太地王国最大的威胁，挑唆起整个太地大陆的独立战争，历时三十年，最后，借助东洋海匪一度占据的东部海岸线，靠外力，成立了新政府。迟则生变，不是所有太地老臣都认同他的做法，就这样，千年一统的大陆，分为五个新国家。
太地纪元４００１年的决胜机会，来自于他和另外三位老臣合谋，东洋海匪在他们的授意下假装败走，接收新军突然倒戈，几股势力合作，驱逐了王。王及其家眷近臣，在南极大陆的南西兰帝国（兰国）宗家的帮助下，渡过西洋，登陆太地大陆西北面的魔兽大陆。直至第二年，皇室经过长途跋涉，终于躲进赤道以北的原始森林里，偏安一角，自称太地帝国（北帝）。
但是，朱首领也没有办法，完整地接手太地王国，即使是国帑，都不能独享。
元老院执掌法律部门的安王爷，利用王室卫队，先行占据了太地大陆中腹的三分之一土地，原先的法官们，和所在郡县议员，成立监国会，组建大安民国（安国）。安王爷脱掉王袍，换上平民的衣裳，仍被选举为第一任总统。安国在三分之一的太地面积上，拥有约五亿人口，占太地大陆人口总数的一半。
几乎同时，元老院统领边防部队的华将军，带走了大部分的武器装备，跑到了大陆的最西面，让下属各自占领郡县，同时宣布自治，成立了西洋联邦政府（西国），立宪伊始，就鼓励国民持有武器，保护私产。西国在四分之一的太地大陆上，拥有约一亿三千万全副武装人口，占太地人口总数的八分之一。
元老院三老，分成三国。这样一搞，朱恩枝非常被动。不得不答应，原来负责新式武器研发的老臣戚将军，带兵越过赤道，迅速占领全部的北方冰封平原，自西向东，部署大规模毁灭型武器，以制约安国和西国。他承诺戚将军，分享国帑，常年提供资金和人力补给，支持他成立独立王国，与东国结为盟国。于是，赤道北边的所有平原，近一亿人口，归顺于北冰王国（冰国）。
那就只有剩下的资源，来实现自己的理想了。为保持正统，新成立的共和国，仍以太地为国名，即使，大家习惯自称为东国。国土面积最大，占太地大陆的一半，人口两亿五千万，大概是太地人类总数的四分之一，沿用原来太地王国的户口及财税管辖制度，以及郡县划分。东国占有太地王国的九个郡，所谓“东国九郡”。因为位于太地大陆的最东边，比邻东洋，拥有几乎全部的东海岸线，等于也继承了，四千年来，太地人类抵抗东洋海匪的全部责任，压力非常大。毕竟，东洋人不是夜壶，可以用完就扔。
从计划到功成，他花了三十年。东国成立，已经八十岁了。虽然，太地人类的平均自然寿命，高达一百二十岁，毕竟过了大半。他没能做到，用新的制度，完美统一太地大陆，反而，平添出四个国家。他发现，在一场努力之后，感受更多失败，他很郁闷。
郁闷久了，就开始拾掇身边的人，从原来的同事，到几乎所有他的同辈，再到郡县的各级下属官员。他利用自己的威望，极力打造在国民心中的首领形象，对议会施加影响，通过立法，收尽全国的武器，实行所谓的“东国禁武令”；他时时发表演讲，撺掇青年人夺取他的战友的权力；他更寄希望于少年，各地中学里都成立总统应援团。他动用财政，激励检举制度，以辅助他称之为“按表现选拔”的夺权取代运动，史称“选拔运动”。
仅仅一年时间，大部分国民，已经不再关心这个新国家的建设。被取代的人，不是解甲归田，而是要进行带有刑罚的公审，全家都会牵连，剥夺家属工作和读书的资格，甚至会被流放，到北面的冰国去强制劳动。
如此持续了十五年。
４０１６年冬天，他在出席东洋运河开通典礼后，不晓得怎么搞的，先是醉酒发疯，然后神秘地失踪了。第二天，人们才在酒店冷库，发现了他的尸体，应该是误入，醉卧冷库，活活冻死。
就这样，东国议会第一次自主选举了新的总统，外交部门的总裁，田英革当选第二任总统。除了禁武令，朱恩枝在立国后新立的各种法令，很快被统统废止。并且，议会重启了监国制度，第一届监国会议上，消减了几乎所有的总统权力，仅保留了国与国之间外交的职责，干他的老本行。
４０１７年伊始，国民就感觉到了身边的变化：大量西国和安国的企业，进入东国，设立分支机构，创造出大量的就业机会。
东国老百姓的生活，终于又回来了。我升入高中，除了不断提醒自己，安安稳稳的，做个普通小老百姓，我也开始尝试社交，很快就结识了一些朋友。王证，就是其中之一。他比我大几岁，因为家庭原因，没有资格上学。他在体制内部，是一个隐形人：没有身份、没有组织、没有薪水、只有任务。死了白死，要活下去必须靠自己……这些，都是我老了以后才知道的，他这样的身份，是从４０１８年开始的。
附表：东国九郡：
- 西北：金城郡
- 中北：大行郡（首都，众安城所在郡）
- 东北：常山郡
- 中西：吐火郡
- 中原：雒原郡
- 中东：东江郡（我的老家，姑须城所在郡）
- 西南：渝蜀郡
- 中南：大南郡
- 东南：福洋郡
III
“你跟踪了我十天！”万立芝摘下礼帽，丢在桌上，解开大衣，搭在椅背，手指拢了拢白多黑少的头发，坐到王证对面。
王证轻轻地说：“十三天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
“我需要知道，有哪些人跟您联络过。”
“已经谢幕的独居老人，还有谁，要跟我联络？”
“我先盯了三天，在暗处，然后，把机票给您。后面的十天，主要是为了确保，您会登机。确实，除了您儿子和太太来过一次，您完全没有跟任何人接触过。您也没告诉他们，您要回国的事。”
“前太太。”
服务员过来招呼客人。万立芝的手，在桌面上一按一划，他们面前的桌面亮起，显示出精美的菜单。王证看他用手指点按了几下，朝自己这边一推。菜单滑到面前，上面勾选了两份咖啡和一些餐食，右侧上端，显示了密写的付款人姓名，头像则是万立芝。下端，是当前这个服务员的头像和工号。有点尴尬，只是礼貌地点点头，王证又将菜单滑了回去。没有真实身份，他用不了这些，一直以来，只用现金消费。
万立芝斜腰，伸右手从大衣侧袋里，摸出个小巧皮包。在桌面上摊开，里面正反插着三把烟斗，尾端缝着一个软皮囊。他在桌面上敲击了三下，又将弹出的“吸烟有害健康”的警示语拂去，他那一侧的抽烟机立即开启，桌面凹陷出一只烟缸，并发出极其轻微的“嘶嘶”声。
“嘿嘿嘿，这是只有在东国以外，才能享受到的。大安民国夏尔郡的甜草，配上西洋联邦的吸烟机技术，还可以舒服地坐在室内。要是在东国，即使是在自己家抽，都可能会被人举报，再蹲上三天大狱！”
冲王证扮个鬼脸，他抽出一把黑色磨砂的直斗，扯开软皮囊的密封条，细致地装填烟丝。越过他的肩膀，王证可以看到登机口，空无一人，还要一小时四十分钟，才开始登机。
万立芝扯下一段细麻绳，用桌上的取火器点燃，细软的小火苗，在烟丝上盘旋，配合着吞吐抽吸。王证只能感受到一点点烟草香气，所有的烟雾瞬间被抽烟机吸个干净，真的对旁人毫无影响。
“我改名换姓，一个人躲到西国来生活。为什么还要我回去？”
“我不清楚。我只是，帮朋友的忙。”
“朋友？你这样年轻的一个西国人，怎么会有东国的朋友？”
“他以前帮过我们家，我现在倒也乐意帮他。”
“哦？那时是两国，还是六国？”
王证正琢磨该如何回答，咖啡和餐食送来了。
万立芝喝了口咖啡，手里把玩着烟斗，幽幽地说：“你这个年纪，恐怕不大清楚以前的事吧？”
“看过些书，我知道一点。”
“新书？那往往只会用「腐朽黑暗」来描述过去。我已经八十三岁，在太地王国，当过三十年官，又服侍老朱的东国十八年，虽然……唉！我实在是厌倦了，只想过点太平日子……”
“回去说清楚，再回来呗！”
“哈哈哈……就这「说清楚」三个字，注定我是很难再回来了啊！”
“您自己……不知道……，自己犯了什么事吗？”
“我犯了事？那就是，我三十一岁的时候，不该转正做官！可是，谁都曾有一腔报国的热血，何况面对那么好的机会。哪知道，一旦卷入，这庞大的机构，是很难让你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的；也很难避开，这块大陆上的那么多秘密！”
“您是说太地大陆？”
“是……”他欲言又止，双手手指交叉，叼着烟斗，绵绵呼吸了几口。忽地抬头，仔细打量王证，左手取下烟斗，握入掌心，两眼似乎有些光芒闪过。
“唉……难为你，兢兢业业的，看护我十多天，就算咱俩有缘，我跟你讲讲……
你也许发现，太地大陆上的考古发掘，在几个郡的博物馆里，只要在史前（太地元年之前，四千年前），都摆得像个古代动物园，根本没有人类的痕迹。就算有，也是七八万年以前的骸骨，也已经证明，与咱们的基因不一样，那是东洋人类从大陆移居海洋的痕迹。首都众安城，倒是有几件，能跟咱们扯上关系，不过是两亿多年前的，那还是公元世界的遗迹。而且，上面的文字，跟我们所用的，也完全不同。”
王证一怔，他确实见过那些古物，他倒是觉得上面的文字，跟太阳系人类，和传闻来自外太空人类的文字类似。他不想打断万立芝，就点点头没插嘴。
“咱们太地人类，就好像是凭空冒出来的，并且，马上掌握了种地、开矿、冶炼等必备技能。然后，东洋人从海里杀出来，占领南溪两岸，半壁江山啊，一千八百年，你可能听说过，那就是所谓的「中古黑夜」。那时候的日子苦啊，现代都市人吃饱了玩的许多所谓宗教啦信仰啦，也是那段时间酝酿出来的。其实你可知道，那些都根本不是真正的宗教，宗教，在公元世界的最后几百年，已经失传了。而且，深究文化起源，你就会发现，太地人类，是真正不信邪的，只讲实用和利益。这个太深，我就不讲了。一千多年前，出了个强人，武帝方必治，依靠「电力革命」和「机器智能」，他封锁了南溪，这才赶走东洋人，统一了五千万平方公里的太地大陆，开始从部落，建起一个王国。他脑子灵，貌似凭空想出君主立宪的思路，让这块大陆过了一千年的太平盛世，呃，起码方家皇室是太平的。直到二十年前，老朱突然想坐江山，又搞不定那帮手下，这才四分五裂了！”
“嗯，书店里，还是能找到到武帝和方家的历史的。”依旧保持礼貌，王证敷衍一下。
“我开始做官时，最开心的就是，可以看国家图书馆的资料。因而，我了解到一些隐秘的事实：
原来，《太地通史》的上古神话卷中，所谓的千年盘古和女娲补天都是真事！只不过是抄袭了公元世界的人类传说。两亿多年前，这颗星球并不是现在这样。东洋没有这么大，西洋也没有这么窄。大部分陆地，位于北半球，南半球这里，只有几块大岛。陆地面积也比现在大，全球分成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国家，传承的文化，所用的语言，也千差万别。最多的时候，曾有过一百亿人口。国家和国家之间，为了争夺资源，战争不断。人类从地上打到海里，从海里打到天上。
最后，越来越多的人，觉得不好玩了，就要去其它的星球。刚开始，他们只是在宇宙中找寻，看看还有没有，跟我们一样的高级生命。看起来，他们确实惊动了一些，这些非人类，也拥有很厉害的科技，然而并没有打垮人类。最后，反而被人类利用，掌握了它们的技术，并抓住宇宙中突现的机遇，把它们给灭了，也为自己找到了全新的家园。
这些由很多国家组成的星际联盟，越飞越远，开始太空殖民 —— 这些就是“太空人类”的祖先。他们原来在这个星球上的基地，现在还在，是西洋里面的一个半岛，咱们称之为“牛岛”，文献里似乎叫绿岛，在公元世界，岛上曾经有个苦难深重的国家，叫做爱尔兰。现在的地理位置，在冰国和北帝的边界上。直到今天，太地大陆新建的国家，还没有一个敢上去宣布主权，毕竟，太地原来的王还在。
这些飞出去的公元世界人类，在太阳系内，就先打了起来。打了一千多年，其中，来自北欧的那个联盟，决定不再走了，就留在太阳系内 —— 这些就是北欧人类的祖先。他们使用远古的拼音文字，跟太空人类类似，唯读音和词根体系不同，都源自公元世界的拉丁语系。首都博物馆里的遗迹，有些单词，比如Terra和Tellus，其实就是太地，就是这颗星球的名称。”
万立芝喝了口咖啡，把熄灭的烟斗清理一下，再次点燃。
这些故事，王证并不陌生。但是，他保持着期待的眼神，继续听。
“留下的人口少多了，地球本该是一片乐土。然而，天灾不断，陆地上，变得越来越不适合生存。而且，天上真的破了一个洞！科技挽救不了自然，人类转到地下生存，慢慢就开始变化，生物学上的进化，或者，是退化？谁知道呢，直到公元世界所谓的审判日到来，地球依旧在，人迹就不再有了。
大概距今两万年前，有一批飞船降落在牛岛上，那时候的地块结构，就已经是现在这样了，这就开启了太地的上古神话时代。我猜，飞船上，是那些在宇宙流浪的公元世界人类，或者，是他们的智能代理。他们还留着一丝希望，想要再回到这里吧？反正，有九个被称为「盘古」的巨人，带着公元世界人类，或者，是他们的种子？还有一些特别的设备，开始在地面上，建设新家园。
有许多原始记录，来自这一批初代太地人类，他们一睁眼，就已在太地大陆上。全都是这样的记忆。而且，他们使用我们这样的方块文字。据说，是在远古的东方，公元世界人类使用的文字：依形而造，读音各异，而表达的意义不变。
天空中，也有悬停的巨人，把那个洞给补好了，就被称为女娲。大家就可以跑上陆地呼吸，不需要再带着面罩。
我还发现许多学习笔记，仿似如今大学的课程。说明这些先祖，甚至是继承公元世界人类的知识和技术的。
这九个盘古，用了一千年的时间，带领着世世代代的太地先民，直接跳进了现代社会。然后，他们都飞走了，没留下任何痕迹。”
“其实，最早的太地大陆，也不是一个统一的部落，史前，也有过战争。”毕竟还是年轻，王证忍不住插了嘴。
万立芝瞅了他一眼：“你居然知道？”
王证急于想知道，跟万立芝自己有关的事情，想想干脆把史前的故事赶紧终结掉：“盘古和女娲，那些机器人，开着飞船离开之后，太地人类自己就又开始折腾。
一开始，有种类似的人形生物，已经转变为两栖动物了，突然从东洋爬了出来，数量庞大。其实，它们只是外形妖媚，如妖似魔，战斗力根本不行。但人类喜欢，为之痴迷，掳上许多，养为宠物，与之交欢，也许，这就是现代东洋人种的起源吧。
后来，海水大涨，灾难频发。先人为了治水，劳民征伕。这些东洋人的始祖，事不关己，它们可以离开陆地生存的呀，就慢慢又都移去了东洋。
治水的首领，在天下安定后，希望享受更多资源，这不行，又被推翻。尔后一千多年，整个太地大陆开始部落混战，直到有一股势力，不知通过什么手段，跨过西洋，引入魔兽大陆上的异兽，加入战团，一度成为太地大陆的霸主。只是，他们慢慢变得跟异兽一样，野性毕露，茹毛饮血，寿终扑火，化为烟尘。为何很长一段时间，没有人类文明的痕迹，都烧掉了！
直到史前两千年，北部密林中，出现黑布蒙面的异人，口念咒语，战力超强，赶走魔兽，也消灭了已经兽化的人。并且，在太地西海岸，布满自动防卫的陷阱。其实，现代冰国的征服手段，一定程度上，也依赖于此。
这批异人，继承了一种有魔力的理论，可能就是您讲的，公元世界的宗教吧？归顺他们的太地人类，全心依从。
后来，又出现一个大魔头 — —其实，我个人认为，他是个英雄 —— 带着他的部落，把那批黑布蒙面的异人给灭绝了。而后，他最亲密的战友，您可能也知道，“祖龙”赵中明，发明一种全部民众可以参与的投票机制，投票结果作为部落的决策。头一个决策，居然是处死这位英雄。其实，他才是太地王国的真正缔造者，武帝应该只是使用了他的设计。那套制度极其完善，比如，首领为前任指定，并不搞家天下；三十六个郡县，统治整个太地大陆；还有，所谓的「全民投票」机制。”
听得入神，万立芝手中的烟斗又熄灭了。他不得不重新审视，眼前这个年轻小伙：“你怎么会了解得这么清楚？”
“我……读过一个零零散散的手抄本，叫做《太地往事》……，呃……，小时候在废品站里。”吞吞吐吐，王证避开对面投射来的目光。
“王献成，终究还是写成了啊！肯定是他，记录了这些秘史，你知道他吗？”
“啊？……不知道啊……，他是什么人？”王证压制自己，内心喷涌而出的感情。这么多年来，第一次在别人嘴里，听见父亲的名字。
“他是我的一个学生，最好的那个。可惜，被老朱所害，不知所踪。”万立芝示意王证，也吃一点东西，自己拿起勺子喝汤，边吃边说，“朱恩枝这个人，权力欲特别强，为了夺取政权，甚至联络东洋人。安家和华家都跟东洋人有血仇，本来是瞒着他们的，可是，纸怎么包得住火啊！
终于，有一天，安王爷和华将军去跟他对质。这件事情，搞得老朱非常恼火，怀疑是王献成暗中作怪。其实我知道，泄露消息的，正是那些东洋人。
本来，大家都以为，南极大陆是没有活人的。很多年来，那只是太地大陆，流放重犯，让其自生自灭的地方。后来才晓得，原来，那里早就有一个宗家，世袭的王国。
并且，这伙人一直对“牛岛”虎视眈眈。所以，不难理解，为什么，他们拼命救出太地皇室遗孤，老朱本来是要暗暗处理掉的，并且，出动了远洋轮和飞艇，帮助他们在西北密林深处复国。
老朱视之为奇耻大辱！这让他完全失去理智，掀起“选拔运动”。本来，他只是希望，肃清东国内部，那些可能帮助太地王国皇权复辟的奸细，谁知道，一下子就失控了！
老朱本人并不坏，是个大才，能够给这颗星球带来真正和平的英主……”
压不住了，变得异常激动，王证不顾一切，打断万立芝：“不论他有多大的能力和抱负，搞出这样的内斗，不但，让东国经济落后于其它国家，而且，搞坏了人性，搞乱了民心。无数民众，丧失尊严，这完全是不可原谅的！”
万立芝更加吃惊，看看他，又垂下眼睛，叹了口气：“想不到，他都臭到西国了。”
“民心这个东西，一直是被统治者玩弄的。你说，是想做只快乐的狗，还是做个悲惨的人？对于大多数老百姓而言，尊严并不能代替物质，你多看看现在的东国人，就懂了！才五年啊，绝大多数人，已经不会再提，那十五年的罪恶。
时间，会冲刷掉很多东西。不过，冲刷不掉统治者的恐惧哦，否则，他们也就不用我回去了！
你想知道我犯了什么事儿，无非是，我知道得太多啦。我，既了解老朱的雄才和龌龊，也目睹了现政府的毒辣。你们知道的只是，总统朱恩枝，误入冰库而冻死，我看见的，却是谋杀！”
王证一愣：“谋杀？”
“大安民国沃野万里，物产丰饶。跟太地上的各国、南极的兰国，甚至东洋各邦都有生意往来。
但是，它被夹在内陆，东西两面都不靠海。要发展，就要靠内陆航运，就需要开凿运河。他们希望，利用南溪遗址，从西洋联邦开凿，通过东国进入东洋。但是，你们西国，政府效率非常低，什么决策，都要先听民意，再到联邦议会去讨论，安国等不及。汇入南冰洋的峡江，跟南溪有个交点。新方案就先从这里，开始这个运河工程第一期。”
太地大陆，原来是有南北两条大河的。
北边的是太河，水源出自悲喜山，终年冰雪覆盖。最高峰海拔９７７１米，山的西北面，朝着西洋，东南面，是海拔三千米的密林和草原。太河自西向东最后从东江郡流入东洋，当初“盘古”带来的太地人类，一开始，就居住在太河两岸的地宫。
南边的叫南溪，水流平缓，从西洋联邦南面的冰山起源，东流向南，经东国的大南郡进入东南洋交界。于是，在历史上，东洋人类就从南溪，入侵太地大陆。其北岸就是肥沃的太地平原，断断续续的战火，绵延千年。所谓的“中古黑夜”时代，就是指，他们占据南溪两岸的一千八百年（太地纪元１１２５年至２９２６年），这是太地大陆最黑暗的时期。太地纪元２９２６年，太地王国的创始人，武帝方必治，将东洋人类全部驱逐。从此，东洋人被蔑称为“东洋海匪”。武帝时代，在很多地方阻断了南溪，所以，现在已不再是一条大河。
万立芝看王证微微平复，才继续说道：“朱恩枝非常乐意，跟安国合作开凿运河，原因有二：东国可以做东洋和安国的掮客，从贸易双方手中获利；过境东国的船只，可以向东国交纳关税。
老朱一直就想跟东洋，特别是最大的万年青邦，签订友好条约，其中有一个砝码，就是这条运河。
但是，事情出了点意外：安国的监国会，否决了向东国交纳关税的决议。于是，安王爷派出密使，跟老朱签了个密约。
就是这个时候，负责外交的田英革，趁机出手，说服安王爷，帮忙一起除掉朱恩枝，条件是，东国可以对安国自己的来往货船免税，只是，每艘船需要免费搭载一部分东国和东洋交易的货物。这样，安王爷就可以给监国会一个交代，规避掉签那个密约的政治风险。
当然，田英革是为了拨乱反正，早日结束“选拔运动”，动机并不坏。只是，谋杀还是谋杀啊！在庆功宴上，他们给老朱的酒杯做了手脚，摆出误入冰库的样子。又利用方同的嘴，向全国人民汇报，总统意外死亡的调查结果。老方家，是武帝血脉，在国民中甚有威信，无疑是最好的发言人。”
王证的表情镇定，不想让万立芝发现，他跟方同的关系。
“我下定决心出走，主要是因为，在新立的议会背后，那些在运动中没有遭受迫害的人，哪怕并未参与恶行，也都开始被秘密传唤。有些人，甚至就此失踪了！更恐怖的是，在一个月之内，老朱的家人，包括孩子，都神奇地死于各种各样的意外事故。当然，这些事情，都是没有报道的。于是，我先跟早已移民西国的太太离婚，再暗中出走西国，躲藏起来。但是，你，还是找到了我。”
登机口开始排队了。
万立芝把烟斗清理干净，包好放入大衣，戴上礼帽，站起身来。他对王证注视良久，从中指褪下一个指环，丢在王证面前。
“对你，我没有秘密，可惜了。可以的话，去看看我太太和孩子，今天他们应该会回来探我的。”
王证来到万家门口，按响门铃。一声巨响，轰天的热浪把他抛到半空，又重重地砸回地面。
自己在半空飞行，宛若一缕轻烟。俯瞰地上的躯壳，变得越来越小，最后，变成一点灰色，就如一粒尘埃。太地大陆，故事在眼前无序回放，重复重复又重复……
《西洋联邦某航班，于空中解体，无人生还》，这是第二天的报纸头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