密 室 与 复 仇


解构《无心诅咒》。

  鲁迅先生去世八十周年的早晨,正在刮胡子的我,割了自己两刀。他肯定笑了,说,一刀割在下嘴唇,另一刀也割在下嘴唇,组成一个八字。

  把伤口糊上,似乎是常见办法。转身撕纸,瞥见洗手间的杂书筐里,有个厚厚的牛皮本,熟悉又陌生。

  日本有一种设计:一方块牛皮,打几个孔,加上两根松紧绳,就将几个定页本子组合,变成厚厚的笔记本,跟这玩意儿类似。

  里面是一些手稿,长短不一的故事,署名要么是Guy,伙计?或者是,居异。哦,是法语。Guy的读音是居异,比如,居伊·德·莫泊桑。当然,也可以是居易,不一定姓白。

  头一篇故事,叫《无心诅咒》,写得挺长,两万多字,读起来倒不累,闲话太多。居异用天干,甲乙丙丁,分了五节,而不是,一二三四,或者ABCD。我想,如果会超过十节,他也许会加上地支,就有六十个序数。假设还要卖弄,可用原始天干:阏逢、旃蒙、柔兆、强圉、著雍、屠维、上章、重光、玄黓、昭阳,少人明白。

  我要极简,用罗马字,一定不数过四,IV开始,就不再整洁。

I

  第一句话是:老王退休了。原来是讲王证的故事,他去年退的,回到我们的城。因为有他,我就永远是小王。

  除此之外,全是瞎编。他是有个姓李的老友,那是李小飞,并不是租车公司老板,更没有独生女儿,只有独养儿子名叫李大飞,倒是个老板,不过不租车。咳,这不重要。

  我翻过第一篇,扫了下后面几篇,才有点明白。原来,故事里的王证,不再是那个探员(是的,直到退休,他就是个普通探员,不像他的“徒弟”陈攻,故事里叫陈恭,陈攻是探长,而陈恭,是陈攻的少年版本,年龄减了十八岁。),而是,塑造成了一个特务,呃,褒义一点,叫特工吧 —— 特工王证。

  我蛮喜欢这种感觉。人活再长,如果只有一生一世,还是太没有味道。这一点上,小说家立了功。

  故事的原型,我基本上都猜对了。诅咒,只是噱头,或者说,硬生生造出一条线,牵起三个故事:一个密室案,一个复仇案,和另一种复仇。

  这也还好,原作的问题,在于讲述者的视角。上帝视角,现在已经不再流行,读者中,虽然喜欢窥私的也有,但喜欢如上帝那般全知全晓的,日渐稀少。做上帝,毕竟是吃力的。

  王证的视角,就比较容易,三个都是他自己的故事;李运的视角,相对来说,也比较容易,类似,月亮和六便士。但如果,我是那个天上掉下来的紫儿妹妹,会不会更加有趣?也许这样来写,陈恭就会略微丰满一些,只不过,我得千万小心,不能把紫儿跟真实案件中的那位女士,写得一样。不宜抹去紫儿的那份青春,即便,她是虚构的。

  省城号称“江南火炉”,这才四月底,就突然超过30度了,晴空万里,无云也无风。从寒冬,直接入夏,令人发愁。丽丽说,根本没有时间减肥啊!我心中窃喜。

  致爱丽丝的叮咚声,爸爸按开楼道门,应该是王证伯伯来了。他比爸爸大十岁,今年退休了。八年前,他租住在公司宿舍,妈妈生病,帮了不少忙,爸爸和我都很感恩,变得跟家人一样。后来,干脆买下对门的小户,做起邻居。其实,家里完全有地方住,爸爸说,由着他。对我来说,他始终是一个谜:一直没有固定的职业,却似乎走过天南海北,知道好多地方的风俗、故事,而且,每年总有不固定的一段时间,会联系不上。短则一两月,长则大半年。七年前,爸爸安排他在咱家的租车公司,做行政安保,补足了社保。这样,他可以体面地从一个单位正式退休。不过,即使在这七年间,他还是依旧漂泊,会不固定地请假,不要薪水,消失一段时间。爸爸从不介意,也让我不要问,照样每月把基本工资打给他。

  他办好了退休手续,今晚来家喝酒,照例,他会拐进佳民小街,在最北头的福星卤菜店买些熟菜,不会空手。佳民小街在六幢公寓楼的西侧,北头是一大排铺面,围绕着一排两幢公寓楼向东延伸连接马三宝路,铺面的背面是长江分叉出的内河河口,福星卤菜店就在小街的正北口上,斜对面对着一幢公寓楼,我租住在3楼,301室,跟丽丽合租的。大学三年级了,下学期开始就要开始实习,顺便体验下独立生活,再说,住在外面,家里俩老头喝酒也方便点。刚搬进去不久,位置很方便,下楼向东穿过两幢公寓楼右拐到马三宝路上,一路向南走不到一公里,就到家了。

  哼,如果他会习惯性地抬头望一下,我希望窗户还是关着的。唉,真是好烦。

  闻到了爸爸炒菜的香气,听见鞋柜门响,伯伯有自己的拖鞋,他肯定会趿拉着,右拐进厨房,取出碟子摆上熟菜。

  我特别爱吃烤猪颈肉,就属福星的最好吃。他俩喝酒,可以啃盐水鸭。他们家的夫妻烩片也拌得好。伯伯喜欢究根溯源,从来不用“夫妻肺片”这个菜名,爸爸曾开玩笑说,他应该把“松鼠鳜鱼”叫成“油炸花刀鳜鱼配松子番茄沙司”。

  就知道拍紫儿马屁!爸爸把清炒虾仁装盘。嘿嘿,我心疼紫儿,与你何干?他两手端着三碟子熟菜往客厅走。

  这套两居室两个卧室都朝南,一个有阳台和独立卫生间的主卧是我的房间,边上一个带飘窗的卧室是爸爸用,客厅正对着两间房间装修成了餐厅和会客两个功能区域。我不能再等了,手机丢在床上,走出房间。

  就你老爸那几个菜,紫儿宝宝该早就吃腻了呢!他说,一边对我点头。我的菜怎么啦?虽然我只会做八道大菜,这么多年排列组合也没重样过呀!端菜来……爸爸在厨房里叫,我赶紧跑进去把回锅肉和清炒虾仁端了出来。

  爸爸脱下围裙,洗了手,取了碗筷,和两瓶白酒跟在我后头。牛栏山二锅头,没买到高度的,搞两瓶46度的。我从冰箱里取些果汁,顺便从消毒柜里拿了两个小酒杯和一个大玻璃杯,在餐桌前坐下。喝来喝去,除了老毛子的伏特加,就这二锅头过瘾……伯伯的声音变得潮润,看来是流口水了。这时候 主卧响起了手机的铃声,是我的电话,还是来了!

  喂……干什么?我真的很厌烦。我在家吃饭,吃完了再把你放出来,你是自找的。声音小不了,即使我跑回房间还掩上了门。实在是太恶心了,我扯着嗓子吼起来,你不要脸,你要是敢乱来,我马上就报警!……从恶心变成愤怒,还有点后悔。你敢!……你个臭流氓……不要脸!

  你、怎、么、不、去、死、啊!已经出离愤怒了,我大叫一声,把手机挂断,重重地扔在梳妆台上。

  后来,爸爸跟我说,我叫出最后一句的时候,伯伯正在筛酒,突然奇怪地一激灵,酒泼到桌上。他皱了下眉头,又紧张地舒展开来。我跑进卫生间,洗了把脸,回到桌前。

  你怎么啦?跟谁啊?从来没见你这样。爸爸苦着脸问。

  臭流氓!您还记得,大一时候,跟踪我进小区的史福清吗?比我高一届,大二就辍学的小混混?

  他怎么……又缠上你啦?不是去劳教了吗?出来啦?爸爸一边说,一边望着伯伯。伯伯反应过来,我记得他,后来,在舞厅里猥亵,被抓了现行,是劳教一年,对吧?

  灌了一大口饮料,我的气息稍微平稳了一点。今天中午,我在宿舍午休,丽丽回老家过节,刚走不久,就听到急促的敲门声,我以为她忘记了啥。我们那个公寓楼,是没有楼道门的,而且,防盗门的猫眼里被人用胶水塞没了,看不到外面。一开门,伸进一只脚来,然后,我就又看到那张猥琐的脸!我急忙用力推门,但他的脚夹在门缝里,而且,故意惨厉地叫,我只能松一下,他就溜进屋来。

  大家的脸上,都露出厌恶的表情。

  我又喝口饮料,深吸口气,接着说,我拦不住,就把门口鞋柜的长柄鞋拔子捏在手里,如果……他要动手动脚,我就打。他身体很差的,大一的时候就被我踹倒过。我大声问,他有什么事,希望楼道里有人帮忙,他就只是说些疯话,说最近他开始创业了,很快会得到一笔投资,就想跟我好好过……我听得快吐了!我甩了一下鞋拔子,他居然,居然抱头逃进了我的卧室。我恶心得要发疯了!他就连续不断地说囫囵话,想请我晚上出去吃饭聊天,连续不断、翻来覆去地说,就赖在了地板上!我说我马上要回家了,你必须得走,晚上的事晚上再说,也可能,今晚我就住家里了。他不听,还是反反复复耍赖。我没办法了,就把他反锁在卧室里面,又反锁了301的防盗门。赶紧回家了。

  那现在他还在你的出租屋里?会不会闹出什么事情啊?爸爸瞧着伯伯说。我觉得不会的,我和丽丽的屋子里,都只有几件外衣,剩下全是书,只有一扇窗,外面有防盗网,他又逃不掉的!赶走他以后,把床单什么的都扔了换了,他要是再赖着,就马上报警。

  伯伯说,应该要报警,要不我们吃完饭后,我帮你报警,我们跟你一起回去?我不想麻烦大人,老爸。你跟伯伯好好喝酒,伯伯今晚就别走了,睡家里。

  我就是喝醉了,也可以回家睡,出这个门进那个门而已,没有难度嘛!伯伯呵呵笑道,拿起杯子滋了一口酒。爸爸陪了一口,长吁一口气,似乎想把那个烂人吹走。大家脸上慢慢挤出些笑容,举杯相碰。

  伯伯给自己和爸爸斟满酒,敬了一下,仰头喝干,幽幽地说,我也曾经对人说过“你们怎么不去死啊!”,然后,这些人真的就死了……

  我吓得呛了一下,大声咳嗽起来。爸爸正端着酒杯准备干掉,手一下抖了,酒洒出来。我俩瞪大了眼睛,盯着他。虽然知道眼前这个,一头花白的板寸、黑瘦枯干却精力旺盛的老友是个故事大王,全国各地的奇闻异事随时信手拈来,但他也是个说话准确言出必践,天生让人生发尊敬的长者,从来不信口开河,也从来不扯怪力乱神的。今天,这是怎么啦?

  是真的吗?还是……您要讲个神话故事?我咕噜咽下饮料,试探着问他。

  当然是真的,这是我最早的噩梦,也因此改变了我的一生。

  王证淡淡地说。

II

  那是七二年,我十七岁。又吞了一盅酒,他笑着说,我不是红卫兵,没资格。

  他的出生,我曾听爸爸讲过一些:他父亲开始被划成右派,在内蒙改造,不久就失踪了,据说,是潜逃去了国外。有点畏罪潜逃的性质。他的母亲,丝毫没有考虑过划清界限,不断地受到冲击,冲击也不断地升级。

  我是学历史的,因为喜欢刺激。爸爸说,年轻的时候要学自己感兴趣的,至于以后要靠什么手艺挣饭,以后再说。前段时间,我读了杨显惠先生的三部曲,我觉得我知道,他父亲到底遭遇了什么。

  母亲被抓了,学校也没有了。一个人,在城里走街串巷,打零工讨口吃的。夜里,随便找个地方睡觉。王证伯伯的钢笔字漂亮,偶尔可以帮人写信,积攒些分分角角。

  他说,那一年,古城的一些老字号慢慢恢复,古旧书店也营业了,每天我可以去帮忙整理书籍,同时,收废纸。我开心死了,能收到、读到好多书啊,我送给紫儿的一些旧版书,就是当时收到的。妈妈也开心得要命,我跟她讲的时候她笑了,那时,她真的好看。爸爸没了以后,很久没有笑过了。之前,大众食堂的胖师傅,给我拌煤屑、晒煤饼的活儿,她都没笑过。虽然不给工钱,一天可以吃三碗馄饨,等于一张长期饭票啊!现在我有书读,她倒笑了。

  晚上,我就睡在附近的体育场,不需要满城跑。马千迷就是那时候认识的,小杂役,是个回回,父母双亡,西北来的,食堂也供应清真食品,就留了下来。比我大一岁,能听懂本地话,讲不太顺。就睡在食堂里,夜里,几个方桌一拼就好,他让我天黑了就回食堂,嘿!有点家的感觉。

  那天中午,我从书店赶回食堂,今天有活儿。穿进小巷,依旧看见方同,我妈一直很尊敬他,叫他方先生。高高瘦瘦,头发灰白,在扫地。他原来是公安局局长,现在的一把手朱科,本是他的部下,后来夺的权。据说,本来想踩得他永世不得翻身的,却发现老头子一贫如洗,没有了油水,就没有了批斗的动力,就安排他扫大街。刚跑到食堂门口,我就看到胖师傅,脖子上挂着毛巾,匆匆跑出来,差点撞到我。他咧嘴对我笑,说:“小伙子,今天委屈下,食堂里没有肉了,吃顿素的吧!煤渣堆在后面了,你自己去铲吧!我下午要去开会学习,明天才能去进肉。”说完就飞跑出去了。进厨房,我就看到灶头上有一碗馄饨,青菜豆干馅,味道蛮不错。没看到小马,我就穿到后院,开始搅煤屑、晒煤饼。干累了,就蹲在地上读会儿书,或者,跑进废弃的柴房里捆扎废纸。胖师傅人不错,让我把这儿当仓库。

  差不多干完的时候,小马回来了,满头大汗,脸膛和胳膊都晒得紫黑,气喘嘘嘘。一窜进厨房,就从大锅里,舀出一勺冷面汤,咕嘟咕嘟喝完,一抹嘴跑到后院拉住我说:“我们做顿好吃的,保证美得很!”厨房的灶头上,他摆着一个荷叶包,我正猜着里面是啥,小马就撕扯开了包裹,里面是两个拳头大小的一块肉!我问他从哪儿搞来的?胖师傅都说今天吃素,进不到肉。

  “这是牛肉啊。”他说,“我昨儿听说南门外会杀牛,一大早我就溜跑去啦,好嘛,跑出南门三里地儿才找到。不过人不多,我钱带少了,才买到这一点牛里脊,食堂供应给回民的。”我有点失望,叹了口气,原来是公家的肉啊!他说,“别急你看……”,他提起那块肉,原来下面还压着一指厚的另一块,“你看,这是卖主给饶上的,一块肚档,咱俩可以拿它做碗牛肉汤,再包些牛肉馄饨吃。说干就干。”他从那块好肉上薄薄地切下一层,把剩下的依旧用荷叶包好,存进冷柜里。从牛腩肉里,剔出肥瘦相间的一块,剩下的筋膜放进小锅,加上水在煤炉上慢炖。然后,他麻利地把肉剁成了馅儿,再剁了些豆腐和青菜进去,搅和出的馅儿,可以包上三四十个大馄饨呢!而且,他会把馄饨藏到没人能找到的特别的地方,夜里用煤炉煮了,咱俩就可以慢慢吃上几天夜点心。

  爸爸又筛上酒,招呼伯伯吃菜,别光顾着回忆。我的样子,却让他停不下嘴。

  他继续讲,我看了眼挂钟,下午三点三刻了,那年头,下午吃点心的人,一个礼拜也遇不到几个,但食堂还是会把灶头点上,烧一大锅水的。那天,提早了一点,就是想早点打上牙祭。

  汤和馄饨同时都好了,咖喱牛肉汤里面放了六个大大的牛肉馄饨。我俩一人一碗,不敢坐在食堂里吃,站在灶头前吃,又不够斯文,于是搬了条长凳去后院慢慢地吃。

  爸爸提起一杯,跟伯伯碰了一下。我的眼前,似乎浮现出那个初夏,太阳已经偏西了,后院一面白墙覆盖着砖刻的灰色屋檐,从墙外爬进来的几条紫籐,串串淡紫白色的花挂下来,夕阳下,背对着墙根一排排黑色的煤饼,一条长凳上,两个天涯沦落人。

  伯伯接着说,我刚刚吃完一个,小马已经吞下去俩了。这时,我听到有人走进食堂,声音很大,很吵。其中一个声音,尖利邪恶,让人非常不舒服。我听到这儿,就像当年的伯伯,脸一下就白了。

  朱一群和朱一众是一对双胞胎,他们是朱科的孩子。公安系统里的红卫兵头头。他们有两个亲密战友:储小军和陆大兵。据说成份极好,家庭赤贫,没有大人管教,但他们却非常懂得,在抄家的过程中,帮助朱氏兄弟挖掘一些好玩的四旧,作为他们的父亲的私人收藏。或者,在批斗的时候,出谋划策,屡显奇招,确保每一个敌人,每一天都被打倒。他们觉得,只是抄家,是抄不干净的,靠批斗来挤牙膏,以此向组织,也就是向朱科表功。

  像我和母亲,早已连家都没有了,不知道还能挤出什么来。我母亲从来都没有被打倒过,每次去探视时,看着伤痕累累的她,我的心,真是痛到像有把刀在里面绞。我也曾试探,求她是否可以服个软、讨个饶,少受点皮肉之苦,每次都被她厉声喝止。

  那时候,许多人的声音,都变得刺耳尖利,像一头邪恶的野兽,这种声音之后,往往伴随着对猎物的撕咬。我去探望母亲的时候,常有经历。我还在发呆,小马已经迎了出去。“四位小同志,想吃点什么呀?”我听到储小军的粗哑的脏话。“朱家阿哥,我听说这里的菜肉大馄饨还是不错的。”陆大兵懂得用牙签扎手指,讲话声调却十分的阴柔。

  “饿死了,等下还有三个要斗呢,就吃馄饨吧!我们是革委会的,快点!”朱氏兄弟俩拍板,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是造反派。

  可能小马觉得,先声明一下比较好:“同志们,馄饨很快就能吃,但今天不巧,没有肉了,是青菜香干馅儿的,也很好吃。”“什么?为什么老子第一次来就没有肉?”储小军大叫,并且开始拍桌子。“不对啊?我老早就闻到了肉的味道啦?”陆大兵站起来就往厨房走,小马赶紧跟着,“你看,冰柜里面的馄饨都是素的,而且整个厨房和冰柜也找不到肉啊?”小马把那个荷叶包,放在了冰柜里的一个死角,不仔细翻,是看不到的。

  我感觉有点紧张,要是他们闯进后院就麻烦了,就轻轻地,端着两碗馄饨,往柴房移动。可是已经太晚了,没走几步,就听到后面尖厉的嘶叫,“站住!”

  “哎呀……你怎么打人啊……,哎哟妈呀……,别打,别打了……”小马已经在被皮带抽了,他们肯定看到,小锅里剩下的肉筋膜了。

  我那时,是特别憋屈,火一下子就窜起来了。我就快速向前走了几步,转过身,端起自己的碗,面对着朱氏兄弟,把自己的五个大馄饨和剩下的汤,像喝水一样,大口大口地吞咽。

  他们愣住了,一动不动,盯着我把馄饨吃完。小马正趴在地上,被储陆二人抽打,他看到了,就大吼了一声:“王证,把我的馄饨扔过来,快!”

  我弯下腰,像甩飞盘一样,让小马的馄饨碗贴地旋转着,漂移,搪瓷盆子在石砖地上,叮叮当当的,还没转到他面前,他就伸出右手,抓起一把馄饨,往嘴里塞,一边还在嘟囔,“香……真香!”

  我的腰还没直起来,头顶就被军用皮带的铜头猛砸,一下、两下、很多下,心中痛快到没有了痛觉!我抬着头,看着小马的吃相,哈哈大笑,头顶上出了血,顺着额头流过眉毛,有一只眼睛先被糊住,另一侧的血,直接流进了嘴里。血腥味好重,眼前是红色覆盖着幻彩,我还在笑。

  “疯子!打死他们!”朱氏兄弟发狂一般地抽打我。储陆二人,似乎觉得皮带不过瘾,用皮鞋蹬踢小马。

  我感觉到了剧痛,浑身火辣辣的,血也已经流了满脸。世界,是完全血红色的。小马,已经在地上一动不动了,隐约听到厨房里传出一声大叫:「做啥啊?杀人啦?」,我就没有了知觉。

  醒来的时候,我是躺在后院的井台边,浑身赤裸冰凉,身边坐着小马,眼睛是两个红色的洞,直勾勾地望着我。

  “你们两个小赤佬做啥去惹他们啊?这些人又没有人性的,假使今天你们死掉,也是白死,小王,你还要搭进自家姆妈!”胖师傅正在一桶一桶地打着井水,朝我俩身上泼。幸亏他及时赶回来,劝走那帮恶魔。

  “今晚,他们会对你母亲下毒手!”小马一字一句地对我说。我急得哭了,爬起身来找衣服,这时天色已经擦黑,批斗会即将开始。小马抓住我,不知从哪里扯出来一条白布,给我包扎脑袋。血总算止住,我还是感觉脑袋是裂的。

  “我陪你去。”小马说,“可以吗?师傅?”顺便跟胖师傅请假。“你们自己要作死,我阿挡得牢啊?我今朝为救你们的命,得罪了这帮赤佬,我夜里就回乡下,去避避风头,过两个礼拜再转来。食堂就拜托给你小马,单子、票证,我都放在碗橱抽屉里了,你自己去进货吧!”胖师傅却反过来请假。

  我神智不是很清楚,被小马拉着走。

  奶奶,就是这样没的吗?我听得说话都哽咽了。伯伯吃了几口菜,又满上一杯酒,跟李运碰了下,喝了下去。我们赶到批斗现场的时候,我已经看到了今世无法忘记的噩梦!他的声音颤抖,眼里充满哀伤的泪。即使是刚才,讲自己的脑袋被打破时,语音都是平淡而冷静。爸爸见状,抬手按了一下王证的胳膊。已经过去了。他在安慰伯伯。

  王证终于没有继续讲述,他母亲被折磨的细节。他说,朱氏兄弟他们四个的所言所行,就是弱小的动物被一群土狼围住撕咬,那过程和那声音,是没有任何人性的。我也可以勇气去讲,总之,没过多久,我母亲被抬了下去,紧急送医院抢救。我跟着,一起推着黄鱼车,去了医院。后来,小马告诉我,我一度极其疯狂,在会场,我咒骂,我大哭。我母亲在台上,看到我,在还能讲话的时候,只说四个字:“王证,坚持!”。最后,我冲上台去,跟他一起把我母亲抬下来。他说,我已经疯魔,咬得嘴唇鲜血直流,我大声地诅咒着,我要你们去死,你们怎么不去死啊!他急忙捂住我的嘴巴,全力把我按住。

  万幸,老太太最后救了回来。爸爸又斟满了两杯酒,给伯伯夹菜。

  我感觉后背有点凉,我看到了,他的眼神在变化,我相信,一定会有惊人的事情要发生。

III

  王证说,在公共场合,诅咒他们去死,居然,他们真的都死了。而这些人,可都是少年和成人里的大人物啊!

  我深吸了一口气,左手捂住自己的嘴。

  诅咒之后的那个礼拜天,清晨,有人发现朱氏兄弟等四人的死尸。朱氏兄弟全身精赤条条,挂在城北边最大的一棵柳树上,缠绕的白布上,有斗大的血字:罪;储小军和陆大兵,也是一样,只是在城南边,一样的白布写着血字:恶。

  其后,礼拜二,一把手朱科自杀了,吊死在自己办公室的钢窗上,在三楼外飘荡,裤裆里满是屎尿。他的办公桌上,有一张白纸,记录着从三反五反开始,二十年以来,他利用运动,抄家和批斗,侵占的财物,以及,七个所谓“非自然自杀”的名字。

  我不由得问,非自然自杀?就是他谋杀后,假造的自杀现场?那他自己,是自然的……自杀吗?抑郁症?

  王证没有直接回答,这都是悬案,一直以来,都是严格保密的。都在清晨,目击的人很少。

  我听说过这样的悬案,就在省城,女孩碎尸案,快十年了,还没有破,只是,也没有保密。不过,当时我倒是也没啥害怕:我从不爱穿红色,从小练武,体能超越同龄人许多,从没有丽丽的减肥烦恼。不过,听程恭讲过,越是隐秘的凶案,凶手越是狡诈,他们往往体能不行,却善于躲在黑暗里。唉,程恭……,真是烦死了。

  ……朱科的目的,就是利用运动,侵占财物,遇到一些解决不了的,就害人性命。长辈们的聊兴,又浓了。

  要是他不死,无论如何,我是活不到今天的。他认定是我干的,从医院抓走我,关了三天。到礼拜四,处理完后事,我就被释放了。我就奔到医院去看母亲,我被架走的时候,她还在抢救室。万幸,她还在,身体很虚弱。方同和胖师傅也在医院里,我很意外。喂她喝点粥,洗漱好,继续躺下。我们三个走到病房外面,胖叔告诉我,小马留下个条子,说吃不惯住不惯,要离开古城。可能,他也是怕了这帮恶人,却不晓得,他们已遭报应。他问我,以后是否可以顶替小马,我答应了。我很懵,共患难的兄弟,居然不声不响地走了!

  小马就这么走了?我问王证。是的,从此,我再没有见过他。这个小回回!临走还把食堂装修一新,我再住进去的时候,地面都打磨过,墙刷得雪白,所有的方桌长凳,都用桐油广漆重新刷过一遍,弄得像新开张一样。方同跟胖师傅讲,小马是在报恩哩!

  我吃不下了,揉了揉脸,心已经如手机一样静默,它竟然,真的没有再响!不定心了,喝完饮料,说,我觉得,我还是先回去,把那个家伙给放了吧!

  爸爸有点不放心,说,要不要,陪你一起回去?我故作潇洒地笑,摆摆手,那个烂人,我一只手就能搞定。你们接着喝,开心点儿,我自己能处理好的。确实,鬼才担心那个烂仔,我心里不舒服,不是因为他。

  我看见王证皱了皱眉,似乎有话要讲,但很快又舒展开,说,姑娘长大了,你有能力处理好这些事情,我相信。

  我笑笑,回卧室收拾一下,拿了手机出门。夜已黑,街上却是很亮,人不少。方同讲小马在报恩,什么意思?这样的案子,肯定不会是因为悬案而保密。方同不是普通人,平反之后,做到安全部门那么高的位子,还做了那么久,这案子肯定是破了的,正因为破了案,才需要保密。我拨通程恭手机,振铃很久,直到挂断。这家伙,居然不接我的电话?

  程恭比我大六岁,省城刑警大队队长助理,科班出身,加入刑警队五年。他可能是刑警里最帅的那个,起码丽丽是那么认为的。大二偶遇之后,丽丽就迷上了他,可他,好像看上的是我。本来呢,我倒是没啥感觉,直到丽丽也感觉到了,却连着几天,在我面前推销他,她讲她知难而退,要去另觅新欢。这种事情,胡乱地说着说着,好像还真有点感觉了,断断续续的,也快两年了。他想挑明的时候,我不想。现在呢?风,是有点暖得过分,走得有点热了。

  方同在采访节目里曾经讲过,世间的战争和运动,虽然总会结束,但是对人心的遗害,却很难消除。他甚至认为,人是无法改造的,如果任由孩子自生自灭,不及时管教,他们就会变坏。这些人,会长大,会变老,但绝对不会再变好。那时候,我刚进大学,迷恋近现代历史,记得这个话。

  我感觉,小马,一个西北孩子,流落在古城,不是偶然的。朱科桌上的那张纸,是破案的关键。这是明显的,杀人者,打虎武松也。小马,不是小马哥,四个坏孩子,也不是死于枪战。体能之外,要靠狡诈,嗯,好人叫做计谋。在当时,可以容纳这四个孩子胡吃海喝,连带喝醉酒的地方,不会很多。就在那个食堂,否则,小马临走,为何要装修?在这帮孙子眼里,这食堂欠他们的,该还,他们才会有征服的感觉。礼拜五以后,食堂一定有肉,他们会连着去吃上几天。等待他们的,是一场屠杀。就像在电影里,当他们喝得迷迷糊糊的时候,镜头聚焦,对面的同伴被割喉,鲜血,像箭一样地喷出,然后,镜头转到另一个,脖子上也开了血喷泉,再然后,是自己的血!软倒下去时,看见身边的兄弟,也被抹了脖子……

  至于朱科,是小马一个人做的,还是方同也有参与,都不重要。这两起案子都是复仇,肯定需要保密的,就像从不存在。

  我走上三楼,打开防盗门,开灯,再打开卧室的锁,开灯,震惊。我捂着鼻子,打电话给爸爸。卧室里,虽然杂乱,虽然恶臭,却已空无一人。

  他们的脚步声传来,我早就站在厅里,可恶的程恭,不接手机,我心乱如麻,在客厅里来来回回地走动。

  王证拍拍爸爸,让他来安慰我,自己则推开卧室的门。卧室不小,但布置得非常简单。东西两侧摆着两张单人床:西边的床,下着蚊帐密闭着,那是丽丽睡的,过节回家了;东边是我的床,被单很乱,上面还乱七八糟丢了很多肮脏的卫生纸团,床尾更是触目惊心,堆着男式衣裤,顶上放着揉成一团的内裤,带着恶臭。

  南窗的下沿,装着欧式的简易书桌,可以让两个人并排坐下。我和丽丽,特意空置了另一间主卧,准备做三房东转租给其他女生,借以补贴房租。

  靠门这边的北墙,门口是一个小梳妆台,旁边并立着两个极简的帆布衣柜。

  房间的大部分地面,由一块绣着几何图案的波斯纯毛地毯覆盖,东西两边铺入床底,与房间同宽。这是块巨毯,当时三个小伙子才能勉强抬上楼,厚度近十公分。爸爸说,这套毛坯房里,唯一有价值的,就是这块地毯。这楼面补过,还有一些水泥裂缝,地毯一盖,就基本看不出了。

  王证看看四周,确实,反锁了房门,是没有任何出路的。他跺了两脚地毯,说,你带紫儿到对面派出所去备个案。这几天,先住在家里。爸爸说,明天,我帮你把床单全部换掉,床垫消个毒,猫眼儿换好,再装个对讲门铃。这些脏东西,全部销毁。他也感觉恶心。

  他们把床上所有的东西一股脑儿卷在床单里,王证建议先别扔,一起带去派出所。

  佳民小街的南口就是一个派出所,值班民警还没有休息。他似乎认识爸爸,非常客气。王证简单地陈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。这民警居然知道史福清,看来这个人真是臭名昭彰。这几栋公寓楼的北面楼道都没有楼道门,因此去年安装了监控,他说可以调出录像,查看史福清的行踪。于是,快速回放了从下午三点钟开始的录像。

  当我在屏幕上看见程恭的时候,心更烦了。而王证,似乎轻轻发出了一声「咦」,爸爸瞥了他一眼。另外一个大发现,是史福清居然大摇大摆地离开了,穿了一身休闲西服。民警还没来得及说话,王证就从地上的一堆床单里面,拣出他原来的衣物,那显然是他进入楼道时穿的。也就是说,这个家伙,不但从我反锁的卧室里逃脱,居然还换了身衣服。我还注意到,他离开的时候,手里多了个档案袋。这就是说,他在跟我扯什么新机会,要使他发达的程警官,真的就是程恭。减分了,知道吗,程恭,你被减分了,你居然,跟一坨屎合作。如果,这就是刑警的工作需要,我还是会给你减分。我不允许,好了,一下子,心反而不那么烦了。

  民警只能确定,那个人,也就是程恭,王证为啥“咦”了一声的程恭,是未登记的新租户,是上个月新入住的,还不清楚,住在几零几,不过,过完劳动节就要登记,很快会搞清楚。他还要补办装修申请。另外,跟王证建议的一样,民警也跟我强调,以后遇到类似事件,要立刻打电话报警,这种反锁行为,是涉嫌非法拘禁的,违法。他好凶,在吓唬我,我配合一下,嘴唇都快咬破了,也没憋出眼泪。我赶紧向他承认了错误,保证以后一定报警。这民警似乎也沉浸到了这件怪事之中,反复追问好几次,房门和大门的锁是否完好?真的没有撬过的痕迹?防盗窗栅格大小?装得牢不牢?等等……一边问一边挠头,啧啧称奇,密室逃脱啊!他不知道,等有了结果,我一定要告诉丽丽,她才是真的密室迷啊,要是知道,事情发生在自己身边,不知会疯成啥样。

  王证却很奇怪,他在向民警打听,这个单元,之前有没有过比较大的邻里纠纷?有没有,不符合安全条例的装修?等等……爸爸奇怪地打量着他,民警很和善,一问三不知。

  回家进小区的时候,爸爸问王证,明天怎么安排,他说他有点私事儿,就各自回家睡觉。夜里,我打电话给丽丽,到她老家找她玩,还跟她说,会有惊喜。后来几天,跟爸爸通电话,还真有丽丽要的惊喜,王证解开了密室的秘密。而我,也斩断了跟程恭进一步的发展。

  整个小长假,爸爸没有再去找王证。自从知道他和方同的关系,等于知道了多年以来他定期神秘消失的缘由,他是个特务,呃,叫特工可能比较适合。爸爸觉得自己需要好好消化,他知道,王证解密之后,自会来找他。五一节一早,他自己跑去公寓,擦洗卧室、更换床铺及消毒,安装了带视频的门铃对讲系统,还解决了防盗门上的猫眼。一直到中午才离开,下楼的时候,看见楼道门前,拌好一堆水泥,不知是哪家要装修。

  其实,王证一直蹲守在那里,三楼或者四楼,从五月一日早上六点开始,他不断地调整自己的位置,尽量不去打搅别人。他看到爸爸带着工具箱和一大包东西进入,他看到工人推来黄沙水泥,在楼道门口的地上搅和。王证在等程恭,原来,他就是程恭常说的自己的师父,父亲的父哦!结果是,他没等到程恭,程恭却早在沙县小吃里恭候。只有那家沙县小吃,可以观察到整个佳民小街。

  王证确实饿了,一边吃一边问:“什么案子?”

  “涉嫌制毒贩毒。”

  “就他?史福清?还制毒贩毒?”王证感觉奇怪。

  “史只是我的线人。我设了个局,让他去试探试探。”

  “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?今天早上?”

  “昨天晚上,你们从这儿转出去的时候,我正好走到福星,我看到您的背影。”

  “怪不得,你一大早就出门,躲着我?”

  “我没有躲您,是昨晚出了状况,史福清暴露了,我赶过去已经晚了,万幸,命是捡回来了,我刚刚从医院回来。我猜想,您肯定在等我,您在楼道里不会带干粮蹲守。吃东西,也肯定要找个看得到小街全貌的店,所以我从楼南边转到这里,点好您爱吃的,刚上齐,您就进来了。”

  “我还是放松警惕了,栽你小子手里了。方便跟我说说,是什么情况吗?”

  春节以后,省城的夜店歌舞厅里,出现了一种新型致幻剂,外观及包装,都类似糖果。据说,量大价廉,怀疑就是在省城本地加工封装的。糖果厂,自然就进入警方视线。去年,程恭处理过一起群体斗殴,其中一方就是一家个体糖果厂,给他留下深刻印象。这个厂里,有很多工人非常健壮,并且,极其团结。他怀疑,这家厂带有黑社会性质,深入调查,果然,有很多离奇命案,类似于内部私刑处决,苦于没有任何证据。

  上个月的某个下午,在市区偏僻道路上,发生一起奇怪的单车事故,司机疲劳驾驶,所驾驶的面包车,正是属于这家糖果厂,并且,在车后座,座位缝隙里面发现一模一样的类似糖果包装的毒品。他故意将司机扣押2小时后,突然送回这家糖果厂,并且提出,要进入厂区调查。果然,其负责人十分配合,不但让警队进厂随便看,而且茶点招待,一样不少,特别有意无意地透露说,那个司机,经常在外面兼差,什么活给钱就拉,很没有底线。正说着,听到一片嘈杂,有人跑来叫厂长说,那个司机突然发疯,打人、咬人,跳进车间后面的小河里。厂长脸色骤然大变,招呼都不打,就跑了出去。警方追出去,人已经捞起来,一帮工人却在用脚踢他,厂长在边上,骂骂咧咧。程恭上前制止,立刻让同事找救护车急救。厂长又满脸堆笑,说自己不该用这样的人做司机,连累自己。他把程恭拉到一边,说自己是正当商人,不该受到这样的怀疑,警队有什么需求就提出来,他会尽一切努力解决。程恭就将计就计,希望他解决自己一个朋友的就业。他立刻同意,只是说,做糖果生产,是很辛苦的,要吃不消就没办法,等于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。

  王证立刻识破:“你想让史福清混进厂去,找到存毒品的仓库?那个司机发疯,也是你设计的吧?你是不是怀疑,毒品都藏在车间后面那条小河里?你不会跟史福清讲明了吧?”

  “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,其实,那个厂我们摸查很多次,没有证据,申请不到搜查令,那条小河,从车间后面流过,进出厂区的地方都埋下了铁栅栏跟工厂围墙相连,从小河外面,也无非潜水进入厂区。我承诺那个司机,他帮我演戏,我帮他找到后半生的出路。我一直盯着厂长的脸,当司机在厂区跳河的时候,那脸是真的变得煞白啊!所以,我希望下一步,能有人真正从河里捞出证据来,那个人,就是史福清。”

  “你不怕害了他的性命?而且,你明明知道,他是有毒瘾的!”

  “师父,你不知道这个人有多烂吗?连他的家里人都恨不得他去死啊!”

  “人烂,就该死吗?你明明就是想利用他的毒瘾,像条嗅毒犬,去找到毒品仓库,哪怕,牺牲掉他的性命,也起码帮你走一步好棋,你要功成,也非要万骨枯吗?”

  王证的话是关键,把程恭在我心里的分数直接清零了。即使,他涨红了脸,身体前曲,双手按住王证的一条胳膊,低声下气地说:“别生气,师父!别生气,我错了,我知道错了!昨天,史福清走了以后,我就很快追他去了,所以,才能及时地挽回了他的性命啊!”哦,所以,他一直不接我电话,嗯,这个可以加一分吧,百分制。

  “如果不是你追了出去,今天我会和你在这里见面吗?我会在301室直接打电话报警,为史福清讨个公道。”

  “您……都知道啦?”

  跟我一样,当王证在监控里看到他,基本上就明白,为什么史福清会莫名其妙的,突然出现在301室,他其实是来找程恭的,程恭跟他约的是下午4点半,没料到他来早了。只因他看到了我,而且,居然那么巧,我就住在程恭约的楼上!后来,我们在监控里看到,史福清西装革履地出了楼道,王证就基本肯定程恭就在201室。其实,王证伯伯早就查过这公寓,为了保证我的安全。他知道,301室和201室,原本是一个家庭购买的两套住房,两个房产证。原主人在楼板上打了个洞,这样改成复式结构。后来,这家人要搬走,就胡乱补了楼板,把两套房子卖给了两户人。301室的新主人,自己不住,出租给一位资深驴友,她最近要周游列国,于是,转租给我和丽丽,嗯,我们正考虑做三房东。至于201室的新主人,是省警校的一位教授,王证猜想,程恭最近肯定是在帮他看房子,或者看装修。

  “就是他准备入住,我给介绍一个做装修的哥儿们。最早的房东捣浆糊,楼板那个洞没有钢筋支持的,当初买下来,就只是放了装修材料,特别是木料,要等干透,有几根木料就撑着那个洞上的水泥,裂了不规则的一大块。”

  王证对爸爸说,跟他猜的差不多。我搬进来的时候,他也在地板裂缝上跳过,跺过脚,感觉那个裂缝下面是有支持的。爸爸才放心,搞来一块大厚地毯盖住。伯伯的嘴还严,完全没有讲我的情况,否则,我以后也会很麻烦。

  “我想,你钻上来的时候,肯定费了不少事儿的。”

  “就是就是。我其实是根本爬不上来的,是史福清,脱光了才钻得下来,他就一把骨头。我准时到达201室,他没在,正好有空闲,联络修复楼板的材料和工人,突然听到他的声音,从楼上传下来,您知道,楼板碎裂了就特别不隔音。于是,我就打他的手机,才知道他被反锁在里面,还好我有梯子,就把他赤条条地拖了下来。我给他准备了外衣,还好,教授有些旧箱子丢在屋里,找到衬衣可以凑数。还有我帮他复印的个人资料和推荐信什么的,塞在一个档案袋里,一起交给了他。本来,我没有跟他说具体任务,只是说留意进出的货品,特别是那些不是从仓库出入的。临出门时,我特别提了下那条小河,我笑笑让他放心,这个任务简单,不轻举妄动,就不会有危险。”

  程恭的这一笑,把他仅存的一分又扣掉了。我求伯伯,永远不要让程恭知道,楼上301室住的是我。王证叹息,说,当时,程恭居然有点得意,完全没有反思,整件事其实已经失控。他居然说,没有人能够想像,一个人可以恶心到什么地步,才能仅用一个晚上,就让一个组织严密的制毒贩毒集团失去耐心。史福清受的是枪伤,他用自己的恶心,挑翻了这个组织,却不知道自己差点白白送命。

  程恭把他拖上车逃走的时候,后面追来的厂长,举着两把枪,歇斯底里急叫:你怎么不去死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