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一 章



  张佐的先人,来自一颗不知名的星星。

  对此,王证是这样解释的:“天上星星那么多,亿万年间,无数魂灵,还是够用的。”就像在讲两点之间直线最短。

  张佐做媒体,商号《天咫》,天则、天道的意思。有报纸视频,有眼球频道,有卫星放送,覆盖整个太地、太阳系,还能传播得更远。他是老太地人,也就是说,在太地纪元4001年以前已经成年。据他讲,全宇宙的老百姓,都不爱官媒,喜欢看身边的新鲜事。商号不好念,大家叫作“天则新闻”,就跟大家只愿把新成立的太地共和国叫作“东国”一样。

  张佐的家传,原是律法。世纪之交,宗族的日子都不好过。4000年中,他转业经营古籍书店。4012年——“选拔运动”最混乱的那段——有个少年来店里帮工。卖废纸时,发现一捆手稿,粗粗一看,惊讶不已。作者署名居异,写的都是太地旧事,非常旧,在四千年以前,也就是没有文字记录的纪元前历史,不知真假。比如说,太地这颗星球,从前叫作地球(Terra)。太地的“太”字,是远古发音,就是一个叫“太(Tellus)”的女神所住的地方。还有,现在的太地老百姓,其祖先并非在太地自然进化,而是最早的地球人离开两亿年后,又飞回来重建,等等。让他俩目瞪口呆的,是最后一卷:写的是今时今日,乃至许多年以后。其中,竟然连名带姓提到张佐,以及这个少年,也就是王证。浏览多日,废寝忘食,二人红着眼珠对望,直冒冷汗。这最后一卷不是编年史稿,而是故事集,有诗歌、剧本、小说、日记,甚至,一些不知真假的书信摘要,时间跨度近百年。张佐还是学问深,他说,这下好了,咱俩真变成哈姆雷特,身在剧场,欣赏一台名为《哈姆雷特》的演出。王证很兴奋,当时他十七岁,已积累文字多年,与此卷的结构类似,正好互补。张佐知道这孩子的心愿,考虑到东国对文字的监管体制,他干脆照手稿里讲的,申办一个媒体,第一个员工就是王证,负责书评、诗歌和小说等板块,他自己写时事评论。

  “到底是我们在创造历史,还是历史在创造我们啊?”张佐摸摸鼻子。

  “也许,这就是现在不许讲的‘命中注定’?”王证已经把手稿数字化,可以随时浏览。

  正如最后一卷透露的那样,六年以后,运动结束,拨乱反正。因为在最后几年的一些抗争,王证为国之重臣——刚刚昭雪的“皇家神探”方同——所赏识,赋予特别任务:没有身份的隐形特工。他可以是任何人,偏偏不可以是已经失踪销户的王证。他在东国的公开身份是《天则新闻》记者方文正。他跟张佐不觉莞尔,一切如约。

  王证在日记中写到:“一个人,如果知晓自己的未来,大概会有两种反应:顺势而为,或逆天抗命。张佐虽然年长,却天真烂漫,自由随性,无为而治,大致上是顺势而为多些;而我自觉性格孤傲刚烈,喜欢感情用事,冒天下之大不韪,逆天抗命应是日常。”确实,入行两年,方同庆幸先前安排之明智,王证真要搞出事,也关不着组织。

  当然,也有一些事情,在那卷故事里并未包含。比如,这个《天则新闻》阅读量最高的鬼故事。


  “请告知您的公民号和姓名……”对着圆桌中间的讯录设备,单笑笑确认了身份。
  “太地纪元四〇一九年十一月六日下午六点廿二分,古城中河区一号衙,讯录开始……”讯录设备绿色的就绪灯亮起。
  这几天,第一警署的顾警官已是第三次处理类似的报案,他对着单笑笑微笑,尽量压制住不耐烦。
  “请先讲一下整个情况吧?”
  “哦……,我今天家里有些事情,没有去学堂。不过,作业还是要做的,就去同学小樱家里取。她跟我住得最近,先生会让她把我的作业系统带回来。本来呢,我是穿过太迂巷走到底,今天碰到有人在搬家,只好穿黑弄堂绕过去……谁晓得就出事啦!”单笑笑捏着手绢满头冒汗,看来吓得不轻。
  城里有不少古早民居,千百年的改造,院墙房屋间形成许多窄弄。有些本是大户人家厢房后面的仆人通道——也叫“陪弄”或“备弄”——变成两头打通的公共通道。顶上多为楼板屋檐,内里日夜漆黑,俗称“黑弄堂”。
  单笑笑走的那条黑弄堂,本是一个九进大院的备弄,长度百多米,穿出去就可以绕道显南巷去小樱家。
  刚一走进,她还蛮开心,右边厢房都开着灯。有的开着门,有的门缝里有灯光映出在地面上。没有那么黑,就心定不少。
  女校里,大家特别喜欢传鬼故事吓人,几年前,眼球频道解禁,内容总量大增,语音文字视频都有,睡前偷偷看,看着看着恶心吐了的最多,其次就是看了吓得睡不着觉的,后来从下午开始就禁播了。各种流派里面,单笑笑最怕两种:丧尸和附体。前者是传染丑陋,后者是操纵意志。什么流着黄绿粘液的肉块,或者长满牙齿的口器,甚至庞大的多肢软体动物,都只能说是恶心,并不恐怖。
  最近颇有几则吓着她的传说,据说就发生在城里。一个是枕边怪影,就是夜间临睡前,在床头看书阅报,身边突然有个影子,正在跟自己做着一样的事情,你突然发现它,它也是,一起尖叫。据说眼球频道也有,看着看着突然觉得有人钻进自己的身体,眼球跟自己合一,看到妙处,发出一样的声音,然后一起大惊尖叫。
  第二个是双胞胎。你突然在路上看到自己,迎面走来,还跟你打招呼,然后,就像看到镜子里的自己,脸部表情一模一样,不过衣着体型不同。如果你揉揉眼睛,就再也看不见了;要是你尖叫一声,你会看到类似融化一样的奇异变化,那张脸慢慢变老,密布褶皱,肌肉下垂,看到自己迅速老去,内心顿感凄凉。泪眼朦胧之间,消失不见。
  第三个是拆零件。一般发生在暗处,看到有个人,取下身上的各种零件,比如四肢五官,或者脑袋,梳梳挠挠,或者拍上几下,又装回原位。
  这么一总结,似乎也没啥可怕的。假如,就发生在自己身边,距离产生恐惧。
  经过第一个房门,她听到里面有人说话,有个女声在咯咯笑,珍珠落玉盘般脆响,忍不住好奇,就凑在门缝上瞄了一眼。
  灯色暖黄,有一女子正在梳头。
  这女子,身着红色旗袍,满绣白牡丹。露出两条白皙的手臂,看上去有点瘦,但仪态华贵,举止端庄。不过,她梳头的样子有点怪,她的头是放在桌子上的!从门缝里只能看见侧脸,脸蛋漂亮,黑缎子一样的长发铺满桌面!没了脑袋的身躯,好像还在跟谁说话,微微摇晃着,咯咯轻笑。
  单笑笑吓得腿一下就软了,前额磕在门上。那女子闻声而立,双手把那颗脑袋从桌上端起,乌丝倾泻而下。单笑笑瞧见脖子的断面,在灯下猩红滚动,似有热血滴下。
  她扯嗓尖叫,拼命逃跑,到前面开着门的人家去躲避。里面坐着一个男人,面白如玉,表情镇定,问她为何如此慌张。
  “鬼……出鬼啦!就跟在我后头……”单笑笑拉着他探头朝后瞅。
  什么都没有,一片漆黑,原先地上泼洒的光影也消失不见。
  单笑笑喘着气,捂着胸,跟那男人讲她偷看到的情形。谁知那男人呵呵一声,说这有什么稀奇的,一边松开围巾,双手把自己的脑袋也取了下来,还在嘿嘿嘿冷笑。
  单笑笑一屁股跌在地上,仰头盯着这个无头男人,确切地说,是端着头的男人,用尽力气拼命尖叫,连滚带爬,逃出黑弄堂。
  “后来,你又回去看过,整条弄堂一片漆黑,什么也没有,是吗?”顾警官问得流利。
  单笑笑愣住:“你怎么晓得?”
  “类似的报案,已经有好几起。呃……,我们到那里去查看过,也查问过房东,那几间厢房是空关的,没有住人。”
  “那么就是说,真的是鬼啊?哎哟,我是真的碰着鬼啦?”
  顾警官忽然变得严厉:“不可以瞎说,世界上哪里有鬼啊?都是人在作怪,你们先生没教过?就到这里,回家去吧!”他匆匆跟讯录设备确认讯问结束,并无实物附件。
  他把单笑笑拉出讯问室,声音又转为轻柔:“在讯录器面前不好乱讲,会影响你未来的操行。好了,回家去吧,不要再传啊!我们会调查的。”

  最近,王证一直在推送中留意到类似报道,情况差不多,只是报案人不同。刚刚在电车上又看到上面这则。他从郡城回来,方同给他办好其它域内三国(大安民国、西洋联邦和北冰王国)的身份资料,还有西洋联邦的驾驶证和持枪证,必须亲自去取。古城到郡城,千里之遥,搭高速电车,三刻钟即达,方便快捷。

  一路上,他没心思再浏览别的,闭目默想:这些“拆零件”的鬼故事,到底是怎么回事。他相信鬼神,却并不畏惧,因为,他同时相信阴阳两隔。许多答案,都在彼岸,就是要等到那时那地,才有解释,他并不着急。既然阴阳两隔,那么这些就是阳间的“鬼”。他们,或是它们,如此招摇,是为了什么?

  之所以还有“它们”,只因在这个星球上,智慧生命,不只是太地人类一种。就在古城东边,五百里外,是连接东洋的内海。东洋,全称“太地东大洋”,占星球表面积近六成,栖息着另一种人类,俗称“东洋人”,它们身材颀长,脸部肌肉精巧,能瞬间变换样貌。历史上,一直用“它们”指代,将其归为禽兽。即使在中古时期,它们曾一度上岸,占据陆地长达千年,也被蔑称为“东洋海匪”。直到4001年建国以后,官方宣布对其使用人类指代词,相当于承认他们为人类另一分支。一年多以前,交过手之后,王证坚信他们正在策划天翻地覆的行动。

  黑弄堂的梳头鬼,应该不是东洋人,他们身上的零件,也是不可拆卸的,王证擅长使用弹弓,见过他们的血,也是红色的。他们的耳朵会裂,鼻梁会断,也不会再生。东洋人破相,生不如死。

  还有其它的“它们”,在赤道以北。早先的太地皇室——老方家——寄居的魔兽大陆,亿万年间于苦寒之地变异出的怪兽,据说与原始地球人有关,也是智慧生命。不过,估计是由于温度或食物问题,几千年来,事迹极少。王证喜欢往那儿想,心里一下溢满暖意,他知道,他的父亲,和多年前失踪的母亲,正在那片大陆,保卫着皇室。

  他忽然对身边的茫茫众生充满悲悯:妖魔横行,必因天崩地裂。看似小小的异象,与那份手稿最后一卷的故事,多少会有点关系。他了解大概会发生什么,但是,有些事情,他还想试着去解决。日子要一天一天慢慢过,只能向前,没有后退,无论是非。既然,太地人类,从部落到联盟,从联盟到王朝,发展到现在,初步形成几个不同体制的国家,这条路已无法回头。就像他自己,为何选择隐形:没有身份,没有组织,没有薪水,只有任务。死了白死,要活下去必须靠自己。因为根本没有选择,也无所谓选择。时间,只会逝去。

  在过去的二十四年间,父亲在建国之初就被流放,母亲在十七岁那年的夏天离奇失踪——在没有看过那些手稿的方同眼中,他就已成孤儿。所以,方同照顾他,培养他。这又跟看过手稿的张佐给予他的培养和照顾,完全不同。在运动过程中,其实是他们,以及王证最好的小友马乾,在反哺方同,保护方同,而这种助力又恰恰就是“隐形”的,直至他平反复职。其实,他一直觉得马乾也还活着,手稿里面,却并没有提及。

  出站搭专线公车,两分钟一班。去车站的路上,遇到个奇怪的男人。大高个儿却并不魁梧,脸瘦肚子大,捂得挺厚,帽子和围巾包住脸,只露出眼睛,就像一只灰色的大梨子。他跟王证问路:怎么坐车去显南巷?王证让他跟着自己,顺路。

  觉得他奇怪,是因为这个人说话,是没有表情的,围巾下的脸和嘴,一直胡乱抽抽,似乎不是因讲话而动。虽然天色已暗,也逃不过王证的眼睛。

  在公车上,王证跟他闲聊,有心把话题引到这个事儿上。没想到,这个人还挺坦诚,说自己是从北方常山郡来古城投靠亲戚的,本生是个哑巴。在常山郡边境上偶遇异人,教会他用“腹语”,不是像蝈蝈儿那样,真用肚皮,而是振动喉头发声。

  “你师父是个南方人吧?讲的官话听起来跟我们这儿有点像的。”王证对“腹语”非常好奇。

  两人一块下车,王证帮他提行李,送他去显南巷。很快走到菜场旁边的一个大院门口,那人从王证手中接过行李,却发现大门锁了。他没有叫门,直接求王证帮忙,从他大衣口袋里摸出一个钥匙,说是亲戚寄给他的。王证开了门,他像只老鼠一样哧溜钻进去,连声谢谢也没说,抬脚就把大门踹上。

  王证愣了一会儿,摇摇头,转身回家。

  次日清晨,他去银行,把身份证件存入保险箱。上班路上,意外发现裤兜里有一把钥匙。想起昨天傍晚,显南巷那个怪人,匆匆忙忙钻进院子,根本没容他归还。他叹了口气,先去跟张佐请个假,再出去还钥匙。

  张佐正在生闷气。黑弄堂闹鬼的几次报案,《天则新闻》做了专题,跟踪报道。区警署查不出来,压在手里不上报,官媒一味狂轰滥炸,只是告诫老百姓不信谣不传谣。黄色警告函就像深秋白果树上的叶子,天天落下,要他撤销报道,澄清误传;区警署干这个在行,将以传谣的罪名立案侦察,更是上报到警察厅。王证劝他别急:“查你比查鬼简单,他们吃皇粮,卖力也正常。”他本来就要去那附近,顺便去望望鬼。这下连假也不用请了。

  院门还是锁着的,就像从来没有开过。王证敲了很久,没人应门,也听不到里面有任何声响,就拿钥匙开门进去。

  没有人,甚至,没有人类生活的气味,除了厨房。王证一边叫着“有人吗?”一边楼上楼下走遍八进的大院,查看二十六个厢房,积尘第一次见着人,从多年沉睡中醒来,翻身,欢腾。有些边厢房的门改在院外,透过院内的窗户,还是可以看得通透,不像是有人生活过。但是,厨房和灶台是一直在使用的,改造得很矮,上面架着一口巨大的锅,洗刷得干净。厢房的外墙,有些动物脚印,和不规则的刮痕。

  整个院子的气氛很诡异,就像一个沉睡的巨人,朝天张着大口,在噩梦中发出无声的呜咽。

  从大院后门探出头看看,是太迂巷。黄叶满地,在晌午的阳光里自顾自打滚,周围连孵太阳的人都找不到。另一头,显南巷的前门右侧是个菜场,他看到卖水产的老板闲着,就上前打听。

  “这户人家我熟悉的,一直来这里买鱼鳖虾蟹的。男人很福相,肚皮老大;女人面孔标致。能吃能喝,两个人开销大得一塌糊涂!所以,只好等傍晚落市,天黑辰光来,稍微便宜点。这个菜场的人都认得的。没过来多久,前个月住进去的!讲究啊,从隔壁来买菜,还穿好大衣旗袍,围巾围得也时髦。哦,也可能,是刚刚下班没来得及换。”

  王证心中一动。跟老板道谢,特意穿大院西边的弄堂,向后门绕去。

  一年前,王证去西北不存在的地方参加培训。高速电车沿途穿过许多著名的隧道,他喜欢提前站到车头,或车尾,看着漆黑一片中前方的亮斑,渐渐变大,或渐渐变小。黑弄堂没有那么长,两边的口子,只似竖立的路边便民屏出了故障,晃着白白的幕,什么也没有。

  培训后回到古城,即便是身份证明都没做好,方同还是接二连三差遣他。老头子为了自清,给王证增加了所谓的考验任务。主因是在培训期间,发生太多事。虽然王证的反应及措施,都合格到位。方同依然要对整个国家安全系统的失察负责。到明年,他就七十岁了。就算他不愿承认,年龄还是让他变得越来越谨小慎微,并且执着于此。有时候,王证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歉疚;私下里,他也常劝王证不要太在意公平不公平。劝也白劝,王证从来没在乎。自己喜欢做的事情,他就会做;反之,就是不做。

  在漆黑的弄堂里,王证来来回回走了两趟,什么也没有发现。

  傍晚,黑弄堂里现出灯光。“吱呀”一声,厢房里走出一位身材高挑的长发女子,缓缓向菜场方向走去。姿势十分优雅,一步是一步,就像旗袍没有开襟,束缚住双腿。石板地面,高跟鞋落下的声音,似金玉相击,不是一般的好听,跟旁人不同。

  前方另一个厢房的门敞开着,随着女子款款靠近,一个男人走出来。

  突然,女子的身后,伸出一双手,铁箍般同时捏住两人的手腕,飓风般的力量,将他们如同两只麻袋,抛入厢房,随手关上房门。这个精瘦的年轻人转过身,目光如电,声音却如温水般圆润,带着关爱:“你们是谁?到底是为了什么,乔装隐藏在这里?”

  男女二人的脸上,完全没有表情,叹息的声音,却先后传出。

  男人的声音:“你真的想知道?”

  女人的声音:“我们是人,太地人。我们不是坏人!”

  男人的声音:“我本来是这胡家大院的少主人……”

  王证一直藏在黑暗里,刚刚观赏过那女子梳头装扮的整个过程,联想到昨天,在车站遇到的“腹语”男子,基本上想明白这些“鬼”的原理,但还是不明白这件事的原由。没办法,只能擒住他们,问问清楚。

  原来,这个胡家大院是有地窖的,最初只为存粮,后来,为了躲避东洋海匪,扩建几次,可以住人。在太地王国时代,胡家一直在户部当班。建国以后,辞官搞实业,但在选拔运动中,仍然未能幸免。大院被霸占,老太爷投了井,青壮一辈全部流放去北冰王国——这是东国的唯一盟国,在赤道以北,终年冰天雪地。

  “冰国的太祖戚王爷,是个好人。虽然专研武器,还算开明,读书人嘛!像我们这样一大家子的,可以合在一起,承包个项目做。可惜,没过几年,老人家染上奇怪的病,脑子不灵了。太子戚月,是没什么主心骨的,瞒着咱们国家跟西国(西洋联邦)搞在一起,下任的首相都是西国华总统家的姻亲,跟他们大做军火买卖。在背后把舵的,其实是戚王爷的侄子,戚火,他从中获利最多,现已羽翼丰满,我看迟早会篡位。这个人信奉杀人放火金腰带,贪婪残暴,武断疯癫,号称北魔。我们胡家总包的新机场工程,他想转包给西国,太祖爷不同意,就整天找我们麻烦,逼我们自己退出……”

  胡家大少爷忽然站起来,解开围巾,端下他的脑袋交给王证。王证终于可以仔细观察这颗完整的头颅,它是用轻质的高分子材料制造,非常结实,温度与触感与人体极为相似,能随机模拟有限的脸部运动,就像个活物。

  “这是最最简陋的原型机,好在不费电。动作表情还不能自如控制,会有点尴尬,所以,白天不好戴着它出门。”胡家少奶奶在边上解释。

  “但你们这样装扮究竟是为了什么呢?”王证总感觉有点多此一举。

  “为了……还有做人的感觉。”没有了脑袋的胡家大少爷褪下他的大衣,露出里面包裹着的,矮小残缺的肢体,和一张完全不似人类的脸,基本上,除了一只眼睛,已辨不清什么是五官了!

  “我们三十七个胡家人,在连续五年中,动不动就被北魔戚火随意折磨。不仅仅是殴打鞭挞哦,是切耳、割鼻、截肢、火焚等二十几种刑罚!他似乎对这个上瘾,而且,他总能保证你不死。因为,咱们朱总统还在的时候,东国按照流放人头数每年给冰国费用,太祖爷原本答应扣三成给我们胡家,也被戚火侵占。保留双手、舌头、眼睛和听觉,我们就还能去操纵机器施工。我爸爸……和她爸爸都不堪其辱,自杀了。最后,我们只剩下二十九个人还在坚守。一旦放弃,胡家就会被拆散,孤零零分到其它工程,那更暗无天日,就没法活了。”

  “辱而不杀,是最残忍的刑罚。” 王证说,“二十九人都住在这里吗?昨天那位,也是这些人里面的吗?怪不得你俩每天要采购这么多食物。”

  “昨天那个是他的叔伯弟弟。常山郡还有三个在路上,这里住着二十四个。戚火还控制着他的两个族侄,现在还在冰国的首都科学院,没有办法逃出来。”胡家少奶奶解释道。

  “没有那两个族侄,也没有我们今天。戚王爷曾经说过,他俩是太地少见的天才,掌握大规模杀伤武器的关键技术。因此,戚火不敢碰他们。是他们,帮忙准备我们的脑袋和腿脚。”胡家大少爷拉起裤腿,王证看到两根弹性金属棒,立时想起院子里那些奇怪的痕迹。

  “我们听说,运动结束了,新总统假托议会,决定不再资助冰国,虽然还是盟国。这下我们对戚火就完全没有价值,处境就危险啦,随时随地会被人像垃圾一样清理掉!就想办法赶紧逃回来。在冰川雪原上,像动物一样,主要靠腐肉、鱼肉和鸟肉活着,偶尔老天爷赏赐垂死的兽类,就盯得死死的,它一倒下,我们就扑上去分尸。就这样,走了一年半,才逃到边境。但是,常山郡没人愿意为我们恢复身份,逃回来的东国人实在太多啦!在自家的土地上,只能像老鼠一样生活……”突然哽咽,那张无法辨认的真脸变得又红又潮。

  王证忽然特别想去一趟北冰王国。不过,现在最重要的,还是尽快帮助他们,重返人间。这样的事情,就是王证愿意去做,并且会用尽一切力量,做到最好的。逆天抗命,就源于这样的冲动。这任务不需要方同的指派,事实上,方同根本不会同意他去做。所以,这件事情,本来找方同是最容易解决,却最不能让他先知道。只能靠自己,好在,张佐肯定是会插手的。

  “我会尽量想法帮帮你们,时间不敢保证。当你们听到有人大叫胡家少爷,就是来救你们的人到了。”

  冬天真的到了。天空是深蓝的,乌云的形状,就像两条恶龙,一条正张大口呻吟,一条蜷缩着蓄力。王证离开的时候,感觉街上好冷。

  当晚,他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张佐。不出所料,张佐连夜赶去厅里,方同没在,他跟官儿们大吵一架,回来时,脾气很坏。“他们就会讲,冰国的事情冰国人会管。东国人的身份,东国却不管!”

  黎明之前,张佐就在《天则新闻》的信息流里推送《闹鬼的事不是冰国内政》,文章最后写到:


  被错误地发配去冰国的东国公民,该不该回国?该!

  该不该恢复公民身份?该!
  ……
  处理是否正确,根本的依据应该是事实。实际是什么情况就该做怎样的处理。
  ……
  不管是什么时候、什么情况、哪级衙门、哪个个人先前制定的错误的规定,都需要根据实际情况改正过来……

  任由这样的事情发生而不管不顾,受害的先是你们认识的人,然后是你们身边的人,最后是你们自己。

  东国建国之后不久,经历长达十五年的特殊岁月,那些日子里,有人轰轰烈烈,有人担惊受怕,有人咬牙切齿。而现在,正处在全民懒懒洋洋、散漫休养的阶段,除了极少数眼光明锐的商人。普通老百姓如此,当官的老百姓,更是如此。这一剂强心针下去,信息流里顿时充满粗暴的、单极的评论。东国虽是不战而立,也带来四千年来最严重的分裂:太地大陆,全域近三千万平方公里的统一王朝,被纵向一分为三,再加上朱总统主动设置的盟国,赤道环线的北冰王国。不同的意识形态,产生三种完全不同的体制。东国是大政府,全民禁武,行为监控,文字专营。只有在信息流的评论中,才能略知民意,因为是匿名的。这次评论一边倒,发泄对运动的不满,声援流放人员,当局震荡。

  方同因势利导的能力还在,新总统田英革是商人头脑,明面上,永远和和气气,更何况老方家,议会全票通过。对运动中的法外流放人员的甄别、拯救及赔偿工作,从此在东国九郡缓缓铺开。

  冬天总会被春天取代,虽然也总会再来。“胡家少爷……胡家少爷……”,黑弄堂里,呼声回荡。

  王证却不见了。

  一开始,张佐以为又是出任务。直到有一天,方同亲自跑来问他要人,才知这孩子不晓得跑去哪里。“他只做自己乐意的事情。”张佐陪着方同叹气,表示同情。方同提议去胡家大院看看,张佐顺便请老头喝一顿大酒。席间,方同试探张佐,得知王证从未透露过一星半点对自己、对任务、对国家的看法,心中大悦,就扯起去年送他去西北培训的事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