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九 章


  深夜,难得无雨。残月躲在云后,一点点慵懒的光。山里的树懂得礼让,树冠之间互不交叉,缝隙间漏下一地斑斓,无规则,不重复,看不腻。

  下坡就到了。

  不用你提醒。他的声音很怪,极其沙哑,吐字很慢,每个字后面都拖着“咔”或者“儿”。他早已看见前方谷底,有个小小的人影,那到底是谁?是谁,能够在不知不觉中,把自己置于死地?十年来,他谨小慎微,躲藏在幕后操纵一切,哪知大厦倾刻即覆。

  沙沙的穿林声越来越近,手心渗出些汗来。她从来没想过,这么多年以后,还能把仇报了。

  越靠近,越迷惑。他感觉对面站着的,不是任何一个熟悉的对头,甚至,不像是个男人。黑色的带帽雨衣,细腰紧束,帽沿压得很低,脸上好像还蒙着什么,加上背着光,完全看不清。到底是谁?

  你要自己动手,还是怎么着,随便。不过,能不能先让我知道你是谁?他问,一字一顿。

  当然可以。她的声音冰冷,如一根利刺扎在他的心窝,只此一声,就已使他战抖。待她脱去帽子,褪下纱巾,他如见鬼魅,嘶声大叫,怎么会……怎么可能?

  风吹云散,配合得恰到好处。月色下,白鹭的眼神轻蔑,面对这只怪物。

  1989年初,前田珍子第五次从北京飞回东京,此时,前田家在中国的生意已经成为鸡肋。好在还是赚了不少,足够支撑其在新宿的产业,以及一家人永世富足的生活。所以,她这次主要是跟刘三妹做个交接,以后,就只保留位于省城的两个酒吧及一间舞厅,上海和北京的生意全部清盘。刘三妹浸淫这么久,已可独立应付,作为酬谢,这些生意也全部转到她的名下。成家以后,前田俊山只想留在日本,享受稳定的家庭生活。奶奶去年走了,妈妈身体也弱,他希望珍子也从此安定下来。这意味着,她俩以后不能时常见面。

  俊山不在家。婆婆说,他在办公室准备,给你接风。他们在新宿的歌舞伎町经营着两家情人酒店,在其中一间有办公室。从地铁西武新宿站一出来,她就感觉不对,街上有点乱,酒店方向隐约有警灯闪耀。

  前田俊山被人刺杀了!

  还没有反应过来,警官就带她来到位于二丁目的东京都立大久保医院。他被白布覆盖,人已经没了。她呆呆凝望,他宛如熟睡,身体余温尚在,她的手在他脸上反复摩挲,眉毛,眼睛,鼻子,嘴唇……,却完全没有想哭的感觉,看着六天未见的他,反而面露微笑。

  警官很专业,没有打扰她,直到步话机里传来凶手前来自首的呼叫,以及,更为惨烈的消息:前田家的宅子已经化为灰烬,俊山的妈妈也葬身火海。

  她在一旁都听见了,却做不出任何反应。她甚至在想,自己是不是应该崩溃?不,俊山还在熟睡,这是她最喜欢看的样子,怎么看也看不够。

  警官将她拉出医院,扶入警车。

  前田俊山的爷爷——前田陇异——曾经在伪满洲国当差,喜欢上一个女孩,姓赵,是当地地主家的小姐。赵小姐不敢喜欢他,打小她就已经许配给钱家少爷,但她还是为陇异生了个男孩。钱家少爷脾气很大,两次想刺杀前田陇异,均告失败,反而弄残自己一条腿。他逃到外地,不知所踪。

  凶手正是姓钱,来自澳门,三十七岁。钱家少爷有这个儿子的时候,已经四十一岁,取名一念。这一个念头,就是报仇。在很小的时候,就告诉他仇人的名字,他知道自己是有心无力了,这是他儿子的使命,似乎生这个儿子,并没有别的目的。

  当她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刘三妹时,还是没有流出一滴眼泪。电话那头,三妹都吓死了,声音失控,极力劝慰。她却像在讲别人家的故事,反过来劝她,还笑自己怎么也哭不出来。

  她住在俊山的办公室,接手经营。两个礼拜以后,案件处理完毕,生意也回归正常。有一天,她在酒店的卡拉OK厅客串,唱邓丽君的《我只在乎你》,唱到“除了你,我不能感到,一丝丝情意”的时候,突然丢下话筒。她跑回办公室,锁上门,号啕大哭。三十几个钟头以后,她戴着墨镜,去拉面馆吃午餐。从那以后,她时不时就会独自流泪叹气,那就是又想前田俊山了。

  1990年初,刘三妹出了差错,省城的店被查封,罚了钱,被判入狱两年。前田珍子找到原来在上海的老客人,求他帮忙照顾三妹,最重要是不能失去联络。

  1990年清明,珍子在墓园祭扫后,去了富士山。樱花正盛,游人如织。她形单影只,脚下避不开缤纷落花,内心悲叹好景不长。一阵孤寂袭来,虽只是短短一瞬。耳边传来一声呼喊,阿珍(Gems)!扭头看到一个高大男人,满头乱发杂着不少白的,色呈浅金,眉淡眼大,乍看像中西混血,肤色灰白,却是泰国人贡坤。

  他乡遇故友,两人都很兴奋,贡坤交代四个随从散去,只身跟珍子坐进餐厅。

  五年前,他把生意卖给前田俊山,算是敲了一笔竹杠的,以弥补没有追到白鹭的缺憾。只身回国以后,就拿这些本钱,干起毒品买卖,竟一下成势,做得很大。当年的联系都断了,心中仍留一丝残念,每年,他都会到中国和日本的各个城市,漫无目的游荡,心中期盼重逢。天降惊喜,他捂着胸口,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。

  珍子讲自己移居日本之后的故事,讲得很平静,大多是美好的家事,还有跟刘三妹的趣事,最后才提及前田家被灭门的惨祸,就像说着别人的遭遇。不祥而悲惨,她不愿多讲,提一下,就默不作声。

  贡坤听见天降大祸,惊诧万分;得知刘三妹入狱,唏嘘不已。他忽然站起来,向珍子鞠躬请罪。他说,是我把你俩引入歧途。珍子不以为然,说,这都是自己的选择,跟你没关系。我俩出来混世界,也都是因为自家事。

  贡坤在东京长住,开始疯狂追求之旅。刀头舔血的他,一直没有成家,依然绻怀当年的上海旧梦。白鹭躲躲闪闪。最后,谁也不知道什么原因,她突然盘掉前田家族的所有生意,随贡坤移居泰国。只是,不跟他住在曼谷,而在清迈新建地盘。出入境时,她使用的身份是宋珍,这是她入籍日本前,在上海办的。

  贡坤没有得到重温的机会,好在生意上如虎添翼。到1991年初,接连吞并和购并好几个帮派,他自己也搬到清迈安家。坤爷和宋姐,在黑道的名气越来越大。不过,在宋珍的谨慎操盘下,警方没有他们的影像,就连宋珍的名号,也讹传为“贰姐”。他们在东南亚及中南美洲建立起严密的物流和分销机构,其中就包括省城的一把刀。

  1992年春,宋珍作为中国游客,凭护照在曼谷补办“遗失”的身份证。之后,她用前田珍子这个日本身份回到上海,前往省城,接刘三妹出狱。

  三妹的精神完全垮了,她开始看不起自己,遑论继续合作。再三劝说,也只能听任她回到古城。她连市中心也不敢去,跟过去有关的一切,遇见亦或提及,她都会表现出畏惧,失去自控,被无名的屈辱笼罩折磨。无奈,只能在左城门外的东南角,租个小民居。她强忍心中剧痛,安顿好三妹,留下一大笔钱,配好呼机装好电话,洒泪而别。

  离开前夜,她对三妹说,先调养好身体,以后,无论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,我都能供养。你的家,就是我的家。我有个妹妹留在了家。那时,谁也不会想到,她还要打扰三妹许多事情,甚至,搭上她的大半辈子。

  之后十个月,事情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。三妹慢慢恢复,开朗不少,她准备在公路边开个小饭店。白鹭蛮开心,叫她等生意稳定,赶紧给自己找个妹夫。三妹准备新年开张,宋珍花上好几天时间,给她做了一本菜谱。

  1993年元旦,三妹在通往上海的公路边上,简单装修一个门面,停车吃饭的小饭店开始营业。白鹭想再回去一次,跟她一起,好好过个年。她还想去大湖边上,给爸爸烧点纸,快十年了。没想正安排行程时,省城的分销点,也就是一把刀那边,传来极为不好的消息。

  省城的业务,本不是她的计划。贡坤下面有分销商,涉足国内市场的,大多在南方。不经她手出货,心理上还能接受。可一把刀的军师,秦崚生,太有手段。他居然直接说服贡坤,拿到华东分销的特权。因为同是华人,贡坤曾特意开车把他载到家里。她非常讨厌这个色鬼,贼忒兮兮的样子,直接把他丢给土狼,由他们去安排,她不想沾手任何跟国内有关的业务。

  土狼告诉她,一把刀那里,有个人出了问题,账目不清,私吞许多货。她觉得奇怪,这样的小事,为什么一把刀自己搞不定,要清迈方面出面。土狼讲,一直以来,华东区的账目很乱,必须下重手整肃,顺便调查一下,是否还有类似情况。她问,你想怎样做?土狼讲,灭门。还特别指出,那家人有个一岁大的男孩,也不能留着,要用残暴压制住一把刀,他们以后才会老实。

  她知道土狼嗜血,即使心里不好受,也没有办法劝止。她估算行动的时间,打电话让刘三妹赶去省城,想办法救走那个男孩。

  我在江边,把自己打扮成拾垃圾的,用酒心巧克力和甜酒酿,一口一口逗引那娃娃,带到离他家很远的地方,他终于犯睏,我一下抱走。三妹说,我们到家,天已经全黑。我没有开灯,看着他在床上昏睡,嘴角还挂着笑,无忧无虑。他应该不会知道,至亲正被杀戮殆尽。

  宋千节前一个礼拜的那个深夜,宋珍正准备休息。按计划,第二天一早,秦崚生会过来提货。一想到这个人,她就感觉恶心,今夜还加上不详的心跳。她希望自己想多了,到客厅泡上杯茶,多加些奶。她一直独居在这栋小楼,并遣散贡坤安排的佣人,一个人生活。刚喝一口,外面就传来密集的枪声。她知道末日已至,收拾好行装,跑到小楼后面,忽有声音从身后传来,宋咔……儿金(珍)……,声音嘶哑而含混。她左手循声亮起手电,右手食指扣上手枪扳机。

  饶是她如此胆大,后脖也向上一抽,背上渗出冷汗。站在面前的,难道是被枪声惊出的山魈?或者,是一头丧尸?他的头型已经无法分辨,右眼球挂在鼻侧,左眼血污覆盖,半睁半闭。整颗头颅向左扭转,一颤一颤,似乎再转不回来,浑身是血,衣衫湿透。他努力嘶叫,我是崚生,我……救了咔……咳咳……你,快……逃儿……。宋珍毫不犹豫,转身就向山坡下跑,心中倒还有点感激,以为秦崚生会为她殿后为她牺牲。

  可当她来到车库门口,却见秦崚生也紧随着跑下来,居然并不慢,并弯下腰,去扳那地锁,嘴巴还没停,快咔……逃……。这种求生欲,真把她逗笑了。她把他呵斥到一边,用密码打开电磁锁,车库门缓缓向上卷动,里面有两辆车。其中一辆是提货用的,装有定时炸弹,由提货者自行开走,如果顺利到达安全地点,提货者的呼机会收到解除密码;如果中途遇到警察检查,不能按时抵达,连人带车都会炸为灰烬。

  车库门还没完全打开,他就已经钻进去,直奔那辆提货的车,拉开后座的门。宋珍发动另一辆越野车,打开后座的门,对他说,这里马上会爆炸,赶紧上车。她拨开车库后墙上自毁开关,回头见那怪物还在迟疑,大吼一声,不要命啦,赶紧上车!秦崚生嘶声道,我的……货呢?又蹒跚着去开后备箱。宋珍只能跑去帮忙,说,你只能拿一个备胎,带红标的那个里面有炸弹,密码在土狼手上,我解不了。在他绝望的嘶叫声中,宋珍丢弃自己车的备胎,帮他带上一半的货,顺便把他也推进后备箱,说,忍着点,先去给你治伤。

  越野车冲上公路,她把油门踩到底,巨烈爆炸的气浪还是把车推到右道,还好是深夜,对面空荡荡。从后视镜里,只见火光冲天,黑尘滚滚,小楼已灰飞烟灭,车库里那辆提货的车,也会炸个粉碎。她很疑惑:土狼回来后,她特意让刘三妹留意新闻,和市井传言,全都是吸毒的人害死全家,似乎已经按照自杀案处理。她从土狼那里得知,一把刀这条线也一直保持联络,一切如常。那,为什么会发生今夜的围剿?她下楼时,已传呼贡坤,只要再开几公里,就会有支援。

  一个白白胖胖的年轻小伙,正在公路的山区出口闲逛。他是贡坤的侄子,名叫差猜,负责西亚和缅甸的,但他出货最多的地方,其实是华西南。跟白鹭相反,他觉得中国的市场大,有搞头。他曾瞒着贡坤,私下里去省城拜访过一把刀,没成,只见到他军师,两人一拍即合。经过他的撮合,终于让他叔叔松口,在没有跟白鹭讨论的情况下,把华东分销交给他们。

  看到车灯闪动,在他面前停下。白鹭下车,对他点了点头,说,后备箱有个人,还有他的货。他丢给她一串钥匙,指指左手边的一条土路,用泰语说,曼谷,就上车开走了。她沿着土路走几百米,有一间小屋和一辆车,换洗休息片刻,开去曼谷。

  两地相距八百公里,见到贡坤时,夕阳映红天际。他非常焦虑,没有消息透露出这次清剿的缘由,他说只有等。差猜在电话里跟他讲,秦崚生也许活不下来。如果他死了,就更加没有头绪。他恳求白鹭,先回日本躲一段。她断然拒绝,令他感动不已。其实,与他所以为的同仇敌忾、同生共死不同,白鹭知道,永远无法再回日本。杀害前田俊山的凶手,虽然已经自首,案子已经了结。但她不相信,一个澳门人能够独立做成这件事。她开始留意身边的人,终于定位一个经理,暗中协助这个杀手,提供资料。几个月后,事情都平息了。她将他溺死在他家的浴缸里,现场布置得完美,宛若一场意外。不过,她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:直到走出他家门口,才发现有一个安保摄像头,并且,她疑惑地与它对望一眼。这一眼,彻底断送了她的日本身份。也因为这一眼,她才答应跟贡坤来到泰国。

  贡坤带她到一个隐蔽的住所,在路上,她问,有没有办法,帮我搞个真实的泰国身份?贡坤说,嫁给我。她笑,除了这个办法呢?他说,等我消息。

  两天以后,贡坤带她去见一个人,那人给她一个公文包,里面有很多跟她匹配的女性资料,让她挑选。她说,我要真实的身份,不是要假冒证件。那人说,全都是真实的。没有死亡印章的,都是失踪人口。那些有死亡印章的,是没有社会关系、亲属关系,无牵无挂的单身,在注销前,我专门先挑出来的。这是我的生意嘛。

  前田珍子,作为日本国通缉的杀人嫌犯,最后的记录是,1992年从中国出境,入境泰国。华人宋珍,也就是贡坤贩毒集团的「贰姐」,没有人见过她的真实模样,在清迈清剿行动中,已经跟秦崚生同归于尽。她,挑选了一个跟自己长得差不多的死人,用这个身份,在曼谷隐居。除了刘三妹和贡坤,谁也不联络。这世上,只有三妹,还叫她鹭姐,让她记得,自己是大湖的明珠——白鹭。

  1994年春,刘三妹带着个不明不白的孩子,万般无奈,找到一位之前的老客人。此人当年就是有妇之夫,出来偷腥,属于胆小懦弱,却还算讲义气的那种。他看到刘三妹模样巨变,十分惊讶。两人心知肚明,往事一概不提。三妹感叹自己遇人不淑,被害得坐牢,然后被抛弃,留下一个孩子。求他帮忙办个出生证,孩子可以落户,打疫苗,以后读书,也都需要,再想想办法去挂个户口。那人尴尬之极,又不好推脱,咬着牙帮了忙。一套家庭影院,换来小男孩刘昔载的身份,户口挂在马上要城市化的园区大队,捐出一台康柏486电脑。

  1995年3月,连贡坤都感觉到,账目出现了大问题,求白鹭出山,帮他整顿帮派。此时,距秦崚生痊愈,偷渡回国,已过半年。贡坤从差猜那里得知,1993年的那次清剿,应该是缘自秦崚生所住的酒店房间被窃听,他和一把刀通话中不慎提到毒品,于是,人被扣住,如何弃车保帅,把部队引到土狼所住的院子,又如何拼命反抗,杀掉几个军警,受了重伤,逃到小楼救人……总之,他对整个帮派有恩,那副伤残模样,以后也没法在江湖上混,一把刀那条线就交给差猜。差猜还帮他讨些奖金,足够他过好下半辈子。

  白鹭不相信。账目显示,一把刀那里在灭门案之前,少了两百公斤货,试想他的一个手下,以贩养吸,怎么能消耗掉这么多?但是,现在当事人死了,变成悬案。差猜的西亚部分,只有一成不到的货款回笼,据他讲是渠道不顺,都滞留在当地货仓。一把刀的华东地区,出货量很大,但是由于汇款的限制,回款只有一半。唯一正常的地方是墨西哥,这一块是贡坤的哥哥,也就是差猜的父亲把持,同时又是货源。这样看来,整个亚洲,有七成的货发出去了,没有回款。货都在谁的手上?白鹭宣布,总部停止进出货,改为地区之间调货,等全款收回后再继续。

  差猜嘟囔着叽哩呼噜的泰语,对白鹭瞟了一眼,转身走了。随即,其他人也都低着头,跟着走了。贡坤见她要发作,摆手制止,叹了口气。他把茶盏都重新烫了,换上新泡的茶,呷了一口。抬头看着白鹭,说,我们去墨西哥吧?白鹭有点诧异,看着低头喝茶的男人,旋即明白过来。他看上去是老了许多,脸上却没有怯懦的表情,充满悔恨和挫败。唉……,他说,是我大意,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蠢蠢的小白胖子了。今天算是摊牌,两三天之内,我们应该会感到压力。

  如他所料,第二天,贡坤家里就来个警察,白鹭也发现周边不少生面孔。第三天,贡坤打电话给她,给了一个雅加达的地址,让她先去印尼,等他消息。他把帮派的事情做个了断,再联络。她多问一句,你到底怎么打算的,起码让我知道一下,别让我担心。这一问,满是家人一般的口吻。贡坤说,我会跟我哥哥会合,从源头上控制,利用他那边的力量,清理门户。她说,差猜是你哥哥的亲生儿子,你哥哥会帮你吗?他说,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呀,除了你,和身边的四个保镖,我还能相信谁?我不能坐着等死!

  白鹭在雅加达安顿下来,看房子的泰国人很和善,是贡坤父母家以前的佣人。她跟刘三妹通电话,感受到焦虑,昔载要上好一点的幼儿园,赞助费上万。这几年,国内开销成倍增加,路边饭店的关系复杂,经营外的成本很高,也没心思再搞。三妹担心,这样下去会坐吃山空。白鹭身上只有两万美金,马上给她汇了一万五,先撑一段吧,等这边事情了结后再说。

  整整一年,没有贡坤的消息。1996年5月,白鹭跟那个佣人商量,自己是否也可以找个这样的工作。他帮忙找了几天,说有个神父正好移居到这里,需要一个住家保姆。白鹭求他再帮个忙,把现在的房子租出去,能够增加些收入。

  神父出生于政府高官家庭,四十来岁,知书达理。得知她是华人,特别开心,他对汉文化有浓厚的兴趣。于是,每天固定一块时间,他们俩就喝茶交流,日子过得融洽和谐,让白鹭慢慢把焦虑放下,虽然,依旧没有一点贡坤的消息。神父学识渊博,对国际事件的判断尤为精准。1997年7月,席卷东南亚的金融风暴对他们而言,简直就是如约而至。虽然身处局外,也让白鹭见识到他的分析能力。

 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,神父忧心忡忡,他说,灾祸即将降临,异常激烈的骚乱,随时会发生。1997年9月的一天,他郑重告诉白鹭,赶紧离开印尼。白鹭问他为什么,他说,因为你是华人,还是女人。白鹭一夜无眠,决定冒险去墨西哥找贡坤。临走前,她给刘三妹打电话,除了告知行程,也有告别的意思。因为,这次真的不知道,前路有多少艰险。三妹明白,未来要靠自己撑起来。

  1997年10月11日的晚上,白鹭租车自驾,来到贡坤在墨西哥的货仓。按照惯例,只有礼拜六夜里才会出入货,也就是说,只有那时才可能会有帮派里的人。现在,这里却一个人也没有。该去找个公用电话直接联系他哥哥吗?风险会不会太大?还是等一个礼拜再来?白鹭调头向外开去,心脏突然剧烈跳动。大口呼吸,深呼吸,让心情平复。开上公路的第一个路口,警灯闪耀,四辆警车横在前方。警察临检怎么会有这么大阵势?心跳更加剧烈,令她惊讶的是,警察拿着她的泰国护照,流利念出名字,并且告诉她,您来晚了,我们已经等您两年多了……白鹭被捕了。

  在墨西哥拘押十三个月后,泰国警方将她引渡回国。2000年3月13日,法庭才给出最终判决。所有的证据——她从来没有见过——表明,她是个体毒贩,而不是贡坤集团成员,她将会面临长达二十年的刑期。在过去的884天(两年五个月),白鹭只知道,墨西哥警方接到线报,在仓库附近,与贡坤和他哥哥的团队发生枪战,他哥哥战死,团队死伤过半,贡坤逃脱。这件事发生在1995年6月,也就是白鹭刚刚在雅加达住下不久。枪战之后,警方接受线人建议,货仓保持原样,作为诱饵,继续追捕线人提供的毒贩名单(白鹭是最后一个被捕的,也是唯一一个活着的)。也就是说,有人一旦靠近货仓,仓库保安就会立即报警,警方在路口拦截及抓捕。

  白鹭反倒心若止水。她知道,贡坤失败了。也许,他已经远走高飞,甚至,可能已经客死他乡。她无所谓,这件事情总会要了结。二十年很长,好在差猜还年轻,到她出狱的时候,他应该还活着。

  2003年4月1日之前,一些刑期很长的囚徒,会被调配去另一个监狱。这个安排在元旦之后就开始执行,每次搬迁两个到四个囚徒。2月3日,轮到白鹭和另一位女犯,令她意想不到的是,她们遭遇严重的车祸。而设计这场车祸的人,竟然是贡坤!同时,事故造成一辆旅游小巴爆燃,以及白鹭同车女犯的死亡。她被抛出车外,扑倒在爆燃的小巴前面,地上散落着一堆护照和身份证。宛如神谕,她忽然想起那个给她假造泰国身份的男人。在一片密集的枪声中,她看到一张跟自己相似的脸,已经在火海中一动不动。她是中国人,名叫齐无瑕,她的证件正摊开,在白鹭面前的地上。贡坤消灭所有军警,正在大叫,上车,快啊,快上车。她拾起那一堆证件,跳上了他的车。

  郊外,天慢慢变黑。贡坤直接对她说,你永远都想不到,幕后黑手居然是秦崚生,一把刀那个档口,早在清迈警察剿杀你们之前,已经全部被捕,秦崚生根本就是中国警方的污点证人,是他带来警察,就为给自己一个逃命机会。他的伤是中国警察打的,当时,你如果一枪打死他,也就不会有今天这些事情。他在治伤的时候,就跟差猜搞在一起,没几个月,就在云南做出很大的局面,那些丢掉的货、卖不出去的西亚的货,全部卖掉,变成了钱。然后,他们买通墨西哥货仓的保安——已经被我全干掉了——搬空货仓,引我和哥哥到警察面前。我逃去另外一个卖家那里才保住性命。后来我跑到云南,我……我见到了那个中国警察,他是个很好的卧底,只有我……知道他是警察……我暗中引导他……我……我感觉还有别的势力,我看着差猜被活活打死。可是……

  车辆失控,剧烈蛇行,骤然停滞,长声哀鸣。贡坤一头栽到在方向盘上,又缓缓抬起头,把车停稳。白鹭这才注意到,驾驶座下面全是血,已经浸湿他的裤腿。她哭喊道,你哪里中枪了?你要撑住,我不能没有你。贡坤苦笑道,我不成了,别哭,听我说完,向前一里左拐,老规矩,可以换洗,开另一辆车。我把东西都放在银行保险柜,你知道怎么取。你不能再用这个泰国身份。秦崚生现在叫……歪头……军师诸犍,去瑞丽找我的人,丁三。哎,……别哭呀……

  他抬起左手,想抚一下白鹭的脸,她凑过去,还没碰到,手便落下。白鹭放声大哭,眼泪把这些年的委屈和冤屈都冲了出来,眼珠哭得通红,冒出仇恨的火。

  月色朦胧,看不清她的脸,秦崚生的表情就那么凝固了,他做梦也不会想到,自己竟然死在这个女人手上。她应该在牢里,等自己哪天有闲,去帮忙翻案,赎她出来。然后,她自然感恩戴德,愿意服侍自己这个废人。下半辈子能得此美人,也够本。可是,她……她竟然能够一招就掐住自己的死脉。

  她没什么话想对这头恶心的怪物讲。只轻轻一声,动手吧!黑影闪动,月光照射刀锋,划出一道白弧线,却映不出喷血的红色,看上去就像下水道涌出污浊的泥浆。

  她递给黑影一张白纸,说,放在他口袋里,让别人知道他是谁。

  黑影问道,您以后怎么安排?只得到一声叹息,她说,记住,我们从不认识,泰国还是墨西哥,你们俩随便选择,开启新的一天吧!最好,远离刀头舔血的生活,找个心爱的姑娘,用这些本钱做些正当的生意。丁三接手坤爷全部的遗产,甩不甩得开这个摊子还不一定。而你们,是可以毫无牵挂的,是老话讲的,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。你们不应该继续沾这些脏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