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八 章


  其它还聊过什么,你真的不记得了?

  一声疑问,苍老沙哑,划开黑幕一般的静谧。惊醒,旋亮床头灯,旋开床头柜上的一小瓶酒,吞下几口,压一压宿醉,王证靠在床上。

  面前果然是方同。看起来跟四十三年前没什么两样,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,皱皱巴巴的,头发修剪得利落,三七开,比衣服的颜色要浅。蜡黄消瘦,筋肉分明。深陷的眼窝,嵌着两点寒星。他靠墙坐着,脸上依然挂着笑,依然不怒自威。

  方伯伯……,方同在七一年被夺权,时年六十九岁,但他执意不肯让王证喊他爷爷。

  刚刚,你在酒桌上讲,你不记得在和平饭店还聊过些什么。是真的忘了吗?

  王证的心口,好像被割了一刀,他扭头看一眼父母的合影,说,我只是不想老把伤口剥开给人看。

  那你有没有想过,有时候,我们不经意的一句话,会对别人产生什么样的影响?

  王证的回答很冷淡,我自己都没活明白。最好的十年,谜一样失去。做刑侦之前,不过是只埋头遗忘的鸵鸟;之后,也无非是个解谜工具。我顾不上那么多。

  方同叹了口气,说,当年的事情,你虽深埋心底,可哪里埋得住?你用解谜来填满时间,努力避免独处,可无法逃避睡梦啊!

  王证又喝口酒,真别说,这三十几年,我梦到那件事的次数,屈指可数。大部分光怪陆离的梦中套梦,都不知道是何年何月、哪个世界的事。

  方同歪着脖子,眼睛斜视着他,喃喃说道,该忘记啦,你已不再年轻,老是背着这个包袱,多痛苦啊!

  王证笑了,谜都没有解开,怎么忘记?您后来踪迹全无,所有人讳莫如深,到底发生了什么?马乾是怎么跑去美国的?我是怎么失忆自闭,据说还跑到过爱尔兰?您要是想捋,我就跟您捋一捋。

  一九七二年的夏天。王证十七岁,已经流落街头六年。他的父亲,在他三岁那年,被抓去西北改造,却在两年后,说是从巴丹吉林沙漠逃跑了。母亲得到消息,一下晕过去,说他一定是死了。许多年以后,证明她是对的,父亲是饿死的,连尸骨都没留下。她丝毫没有考虑过划清界限,六年前,家被砸人被关,成天批斗折磨。每个礼拜,只能探视一次,在母亲清醒的情况下,他们互相打气坚持。他从母亲那里了解父亲,从父亲留下的藏书及笔记里汲取父爱。父亲,宛若一盏长明灯,照亮未来,让他俩耐心等待云开雾散。

  学校早已停课,他在城里的时候,探视完母亲,就走街串巷打零工讨饭,随便找个地方睡觉。因为钢笔字写得好,偶尔可以帮人写信,积攒些分分角角。去年冬天,市体育场边上,新开一家国营食堂,有个做煤饼的活儿,没有工钱,管一日三餐,等于得到一张长期饭票。那里离母亲的关押地不远,晚上就可以睡在体育场,再不需要满城游走。更让他开心的是,结识食堂的小杂役马乾。他是个父母双亡的西北回回,比王证大一岁,会听吴语,讲不太顺。不过,王证的普通话讲得不错,一来二去就变成好朋友。小马就睡在食堂里,几个方桌一拼,和衣而卧。他让王证晚上也过来睡,两人把食堂活出家的感觉。

  这一年,一些老字号慢慢恢复开张,古旧书店也开始营业。王证每天去帮忙,整理书架,打扫卫生,顺便能收到大量废纸。他也可以在书店无偿看书,偶尔还能借出。这段日子,眼前常会浮现母亲的微笑,当她听说这个消息,开心极了。

  那天中午,王证从书店赶回食堂,下午要晒煤饼。穿进小巷的时候,照例看见那个高瘦的灰发长者在扫地。他认识,那是神探方同,原来的公安一把手,被部下朱科夺了权。据说,朱科本来还想踩得他永世不得翻身的,却发现老头子一贫如洗。没有油水,就没有动力,只得安排他扫大街。王证向他行个礼,一如既往,得到一个慈爱的笑。

  刚跑到食堂门口,就看到主厨胖师傅,脖子上挂着毛巾,匆匆颠出,差点撞到。见是王证,咧嘴笑说,小伙子,今天委屈下,食堂里没有肉,吃顿素吧!煤渣堆在后面院子里,你自己去铲。下午要开会学习,明天我才能去进肉。说完,就颤巍巍走了。

  厨房灶头上留有一碗馄饨,他三口两口就吃完了,青菜豆干馅儿的,味道不错。没看到小马,就径直穿过厨房,来到后院,开始和泥搅煤屑晒煤饼。累了,就蹲在地上看会儿书,或者,跑进一边废弃的柴房里,捆扎废纸。胖师傅人不错,许他把这个废柴房当作仓库。

  差不多干完的时候,小马回来了,满头大汗,脸膛和胳膊都晒得紫黑,气喘嘘嘘。他窜进厨房,从大锅里面舀一大勺煮过面条馄饨的汤,咕嘟咕嘟喝完,一抹嘴,跑到后院,拉住王证说,快来,咱做顿好吃的,保证美得很!拽着王证回厨房。灶台上有个荷叶包,撕扯开,里面是两个拳头大小的一块肉!

  胖叔说今天没肉了,只能吃素,要明天才去买,你哪儿搞来的?王证问。这是牛肉!我昨儿听说,南门外今早会杀牛,一大早我就溜跑去了,好嘛,跑出南门三里地儿才看到。不过人不多,我钱带少了,才买到这一点牛里脊,食堂供应给回民的。王证叹了口气,说,原来是公家的肉啊!小马嘿嘿一笑,提起那块里脊,下面还压着一指厚的一块肉。你看,这是卖主给饶上的一块肚裆,我们可以做些牛肉馄饨,再熬碗牛肉汤喝!

  说干就干。小马从那块里脊上切下薄薄一层,剩下的依旧用荷叶包好,存进冷柜。卸出牛腩里肥瘦相间的肉,剩下的筋膜放进小锅,加水在煤球炉上慢炖。然后,麻利地把肉剁成了馅儿,再剁些香干和青菜进去。他说,你瞅瞅,搅和出的馅儿可以包三四十个大馄饨呢!等下我去冻上些,夜里咱俩可以吃几天。

  很快,四十二个大馄饨包好,他俩准备立刻吃掉十二个,剩下的冻起来。

  马上要下午四点了。这年景,吃点心的人一周也遇不到几个,但食堂还是会把灶点上,烧上一大锅水,以防万一。

  肉汤和馄饨同时出锅。小马还调进点咖哩粉,牛肉汤里放上六个大大的牛肉馄饨,一人一碗。不敢坐在食堂里吃,站在灶头前又不斯文,他俩就搬条长凳,坐在后院慢慢享受。

  初夏,太阳已经偏西。后院一面白墙,顶盖灰色砖雕雨檐,牵牛藤稀疏爬来,点缀喇叭花,淡淡的紫。红霞夕照,墙根下几排黑色的煤饼,长凳上两个天涯沦落人。

  王证刚吃完一只,小马已经吞下去俩。只听得有人走进食堂,动静很响很吵。其中一个尖利的声音传来,王证的脸一下就白了。

  朱一群和朱一众是朱科的两个儿子,是批斗会的得力干将。他们有两个亲密战友:储小军和陆大兵。成份极好,赤贫到大人都出去讨饭,少人管教,但却非常懂得在抄家过程中,帮忙朱氏兄弟挖掘一些好玩的旧物,献给他们的爸爸,作为私人收藏。或者,在批斗的时候,出谋划策,屡显奇招,确保每一个敌人每天都能被打倒。除了王证的母亲,还没有人能够在他们的酷刑下坚持过六年。王证家是没啥油水的,挨斗仅仅因为她的死不悔改。其他有些挨斗的,主要是抄家抄不干净,靠刑罚来挤牙膏,以向上面表功。

  王证深知,母亲从未被打倒过。每次探视,看着累累伤痕,他心如刀绞。也曾试探,是否可以服个软讨个饶,少受点皮肉之苦。每次都被母亲厉声喝止。

  昨天是礼拜三,探视日,那些人下午要开会听广播。王证带上一饭盒馄饨去看母亲,不巧碰上朱一群,二话不说,抢下饭盒,拿手抓着馄饨就吃。王证冲上去抢,背上被狠狠抽一皮带,脑袋也挨踢,一阵眩晕趴在地上。

  他听见母亲的声音,儿子,快跑!别抢了,抢下来我也不吃!他两手用力撑地,爬起来。只见母亲坐在地上,拴着铁链,在牢笼里,对朱一群怒目而视。

  朱一群最受不了她不渝的正气,像被烈火炙烧,歇斯底里起来,用一种特有的刺耳尖利的声音嘶吼,像一条豺狼。他用饭盒砸她,馄饨和汤水泼到她的头上,流到她的脸上。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,直勾勾盯着朱一群,目光由愤怒转为蔑视。她背过身去,挪到笼子里面,又转过来端坐。她对王证说,走吧,儿子,我过得下去。

  朱一群用皮带抽打铁笼,喉咙里满是畜生似的呼噜声,他想打开笼子,王证等待着,随时准备动手。此时却传来朱一众的喊声,叫他回去开会,他一脚踢飞饭盒,丢下句脏话离去。

  王证还在发愣,小马已经迎了出去,四位小同志,想吃点什么呀?储小军粗哑的嗓音骂道,狗操的,你是老同志?随即似乎小马被捶,传来一声闷响。朱家阿哥,我听说这里的菜肉大馄饨还是不错的。这声音是陆大兵,他懂得用竹签扎人手指,声调跟手段一样阴狠。朱群众尖利刺耳的声音拍板,饿死了,等下还有三个要斗呢,就吃馄饨吧!你知道我们是谁吧?动作快点!

  小马觉得先声明一下比较好,虽然知道这些小同志吃了也是白吃的,就说,同志们,馄饨很快就好,不过今天不巧,没买到肉。青菜香干馅儿的,也很好吃。储小军开始拍桌子,什么?为什么没有肉?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,应该是陆大兵,他正往厨房走,一边说,不对啊?我老早就闻到肉的味道啦?后面应该紧跟着小马,陪着笑,你看,冰柜里面的馄饨都是素的,而且,整个厨房和冰柜也找不到肉啊?他把那个荷叶包和牛肉馄饨藏在冰柜里的一个死角,不仔细翻是找不到的。

  王证开始紧张,要是他们闯进后院就麻烦了。他端起两碗馄饨,慢慢往柴房挪动。已经太迟,没几步,就听见后面尖厉嗓音,站住!同时,小马叫喊起来,哎……你怎么打人啊……哎哟妈呀……别打……别打……。他们肯定是发现了小锅。王证快步向前跨三四步,转过身,端起自己的碗,面对着朱氏兄弟,把自己碗里的五个大馄饨和剩下的汤像喝水一样,大口大口囫囵吞下。

  朱氏兄弟一下愣住,一动不动,盯着他把馄饨吞完。小马已经趴倒在后院地上,正被储陆二人抽打,他也看到了,大吼一声,王证,把我的馄饨扔过来,快!

  王证弯下腰,像甩飞盘一样,让小马的馄饨们贴地旋转漂移,搪瓷盆子在石砖地上叮叮当当,旋转到小马面前,小马不等到近前,就伸手抓,一把把往嘴里塞,一边嘟囔,香……真香!

  王证的腰还没直起来,头顶就被军用皮带的铜头砸了一下,心中痛快到完全没有感觉!抬起头,看到小马的吃相,哈哈大笑,头顶的血顺着额头流过眉毛,一只眼睛先被糊住,另一侧流进嘴里。浓重的血腥味中,眼前的景象变成红色,覆盖着幻彩,他放声大笑。

  疯子!打死他们!

  朱氏兄弟的皮带,雨点一般落下。储陆二鬼觉得皮带不过瘾,用脚蹬踩着小马。

  开始感觉到痛了,王证血流满脸,他有些后悔,不应该为了表现,疯这么一下,被这帮畜生暴打,而是应该关起门来伺候他们吃上,然后找机会把他们除掉。厨房就是战场,到处都是武器,为父亲和母亲报仇,哪怕拼上性命。这种想法由来已久,可惜还是错过了。最后看到的世界,是完全血红的,小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,隐约听见厨房那边传出一声大叫,做啥啊?杀人啊?就失去知觉。

  醒来的时候,正躺在后院的井台边,浑身赤裸冰凉,身边坐着小马,眼睛布满血丝,直勾勾地望着他。

  你们两个小赤佬作啥去惹他们啊?这些畜生又没有人性的,假使今天你们死掉,也是白死。小王你还要搭进你姆妈!胖师傅一边抱怨,一边打着井水,一桶桶朝他俩身上泼。幸亏他及时赶回来,赶走——或者是劝走——那帮恶魔。

  小马盯着王证,一字一句地说,他们今晚可能会对你母亲下毒手!

  王证大急,爬起身来,天色已经擦黑,批斗会随时就会开始。小马抓住他,手上拿着不知从哪里扯出的一条白布,给他包扎脑袋。血是已经止住,脑袋还像是裂开的。

  我陪你去吧,小马说,可以吗?师傅?

  胖师傅只想逃走,说,你们自己要作死,我能挡得牢吗?今天为了救你们的命,已经得罪这帮赤佬。我毫烧回转乡下,去避避风头,过两个礼拜再转来。食堂就拜托给你小马,单子票证什么的,我都放在碗橱抽屉里了,你自己去进货吧!

  小马帮王证擦干净身体,穿好衣服,直奔批斗现场。王证心急如焚,脑袋又裂开似的痛,神智也不清醒,被小马拖着走。

  床头灯没来由闪几下,方同的影像旋即模糊又变得清晰,他缓缓摇头,说,那晚的批斗会,没人忘得了。

  王证开始哽噎,眼里充满哀伤,刚刚在描述自己的脑袋被打破,血洒后院时,声音都很平淡。他赶紧又吞下一口酒,说,我们赶到批斗现场时,我看到今世无法忘却,也拒绝回忆的噩梦。我没有勇气去描述那些,就像朱氏兄弟他们四个,他们没有人的情感,好似一群土狼围住母亲撕咬,那过程,那声音,是没有半点人性的。没过多久,我母亲就被抬下来,生死不明,紧急送医抢救。我跟着一起,用黄鱼车推去医院。后来,我才从马乾那儿得知,我一度极其疯狂。我大哭,我咒骂,母亲在台上看到,在她还能讲话的时候,一直在喊四个字:王证,坚持!最后她昏死过去,四个恶魔无奈停止折磨,还对着看客们耸肩怪笑。我冲上台去,小马说,我那时形如疯魔,嘴唇已经咬破,鲜血直流,我对他们大声咒骂:我要杀掉你们,我要你们全都去死,你们怎么不去死啊!

  是我赶紧捂住你的嘴巴,按住你,直把你按在黄鱼车上,按在你母亲身上,咱们才得以脱身,冲去医院。—— 房间里忽然多一个人,纯正的京兰腔。屋里并不那么黑,面前的这个人,长发束成马尾垂在脑后,面白如玉,体格健壮但并不臃肿,细长的眉毛下一对丹凤眼,唇上蓄着胡须。

  马乾?王证浑身一震,从床上跳到地上,双膝一软,直接跪倒。声音里满是恐惧,你怎么?你也……?

  马乾惨然一笑,说,谁都会有那么一天的,明早你收下邮件就知道了。

  方同毫不惊讶,插嘴道,万幸,最后救了回来。

  王证努力爬起,无力跌坐在飘窗,只见马乾轻飘飘坐在床边,神色自若,对自己微笑。就接着说,接下来发生的事情,非常奇怪,我也是事后才知道的。在翻过去的那个礼拜一,朱科气急败坏,带着一帮打手,冲进急症室。当时,母亲刚刚渡过危险期,他手下迅速宣读一个决定,由他们派人看护我母亲,我需要去配合他们工作。我被铐上,带到局里,感觉莫名其妙。一进门,他转身一脚把我踹倒,暴跳如雷,叫人对我酷刑讯问。我才知道,原来在礼拜天早上,朱氏兄弟和储小军陆大兵的尸体,被人发现挂在老城的南北两个城门!听到这个消息,整个讯问过程,我一直止不住笑,根本无法好好讲话。

  马乾哈哈大笑,说,你在批斗会现场,当着那么多看客,咒骂他们,让他们去死,他们就真的死了。不找你找谁?

  是啊,朱氏兄弟全身赤裸,挂在北面护城河边的大柳树上,脖子上缠着白布,上面用血写了个大大的“罪”字。储小军和陆大兵也一样,挂在南护城河边的大柳树上,一样的白布写着大大的“悔”字,却是挂在他们背上。我也不知道,到底这位好汉要表达什么。

  马乾坐在王证和方同之间,把方同挡在了暗处,面目模糊。方同挪了下身子,说,这变成一宗悬案,一直以来也是严格保密的吧?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是清晨,看到的人不多。这个案子还连同另外一件悬案,一起被保密封存,直到……

  王证说,直到我误打误撞,破了朱科的藏宝案,才翻到当年的卷宗。

  马乾插嘴,就是因为这个案子,你从一个交警,破格调去省城干刑侦。对吧?

  方同说,因此,你也看到朱科自杀案的刑侦报告。

  是啊!否则,按照他们那样的折磨,我无论如何是活不到今天的。就在我入狱的第二天,礼拜二早上,朱科居然在他自己的办公室,上吊自杀了!王证盘起双腿,脸上又露出笑意。

  真的是自杀吗?怎么可能?为什么啊?马乾的声音透着夸张,还有一点得意,就像演员念白。

  王证没理他,接着说,他把自己吊死在办公室的钢窗上,尸体挂在办公楼的外面,裤裆里满是屎尿。卷宗上说,写字台上压着几张信纸,根据上面的内容,疑似畏罪自杀。那是一份从五八年开始,十四年以来,他利用抄家和批斗,私下侵占的财物清单。以及,十七个非自然自杀者的名字,就是那些被杀害,又模拟成自杀的受害者。

  那么,朱科自己是不是非自然自杀?就是有人谋杀了他,再假造了自杀现场?马乾问道,扭头望向方同。

  方同点点头,说,是的。朱科的目的很明确,就是利用运动侵占财物,遇到一些解决不了的,就害人性命。

  答非所问哦……马乾似乎有点失望,转过头,对王证说,朱科死后,你才被无罪释放吧?

  关了三天吧。到礼拜四,他们处理完朱科的后事,我就被释放。我飞奔到医院。母亲醒了,身体非常虚弱。很意外,我看到方伯伯和胖师傅也在医院里,方伯伯已经换上警服。胖叔正在喂我母亲喝粥。他帮着母亲洗漱完,让她躺下继续休息。我们走到病房外面,胖叔告诉我,幸亏他早回来一天,居然发现你马乾留下个条子,说在这里吃不惯住不惯,还是决定回老家了。胖叔猜想,你可能也是怕了这帮恶魔,却不晓得他们已经遭了报应。胖叔问我,以后是否可以顶替你,我答应了。我当时真的很惊讶啊,共患难的兄弟,你居然没有等我出狱道个别,就逃走了!

  哼哼,我怎么会就这么走了?马乾冷笑,又扭头看了眼方同。

  王证叹了口气,现在想起来,也没啥区别。胖叔还夸你呢,临走还把食堂装修一新,地面都打磨了,墙刷得雪白,方桌长凳都用桐油广漆刷了一遍,搞得跟新开张似的。

  方同把自己隐到暗处,幽幽地说,人世间的战争、运动,虽然肯定都会结束,但是对人心的遗害却很难消除。人,是无法改造的。

  所以啊,如果朱氏兄弟此等泯灭人性的孩子不及时管教,采取强制措施,甚至消灭,这些坏人会长大,会变老,但别指望他们会变好……马乾抢白。王证盯着马乾,所以,真的是你做的?

  马乾说,这已经不重要了……

  方同忽然身体前倾,面朝王证问道,你看过卷宗,你觉得呢?

  那,我试着讲讲看……

  方同虽已被打倒,刑侦口的徒子徒孙,还是会暗地里找他帮忙。朱科死掉,他们干脆请他回局里。于是,他能自由翻看卷宗,并要求补充讯问。

  首先排除的,当然是王证,他没有作案时间,礼拜四晚上从批斗现场推着他母亲入院急诊,一直陪守在侧,护士医生都可以证明,直到礼拜一被抓。其次,方同不建议把朱科之死定性为自杀。

  他不是那块料!方同喃喃自语。

  王证说,许多年以后,他读到四个死者的法医鉴定。朱氏兄弟和储陆二人,死亡时间不早于礼拜六上午。死亡原因一致:酒足饭饱之后,被人割喉。血液里酒精含量达到醉酒标准,胃里有大量待消化的食物:肉类、蔬菜、豆制品和面皮。南北城门的护城河边肯定不是第一现场,没有喷射型血迹,只在尸体下方发现几滴稀释过的血滴,血型跟死者一致。死者身上所缠绕的白布来自于普通的白大褂,书写「罪」「悔」字样的血液是混合的,可以检出四位死者的血型。储小军左侧臀部上方可见刮擦伤,皮肤破损渗血……

  可以容忍这四个恶魔胡吃海喝直到喝醉的地方没有很多,自然而然假设是食堂。因为,在他们眼里,这里欠他们的,该还!既然胖师傅劝走他们的时候提过,礼拜五以后会有肉,他们就该去连着白吃白喝几天。他们自认为,已经征服马乾和我,也可能根本不在意我们,绝不会想到,即将面临一场屠杀。

  试想,他们跟胖师傅约定的那个礼拜六傍晚,朱一群喝到兴奋处,醉眼朦胧,看见对面储小军的脖子被雪亮的刀片一划,猩红的鲜血像箭一样地喷射到空中……然后是陆大兵,下巴侧面像打开个喷泉。再然后……是自己,居然一点儿不疼,有点痒,鲜血喷出时带着吹口哨一样的声音……他慢慢软倒的时候,弟弟朱一众也在刀锋下绽放喷发……

  马乾打断,不对吧,礼拜六整天,我都跟你在医院啊?

  方同也说,对啊,笔录上有小马的时间线:礼拜五上午去买肉,晌午给你送饭,下午可能会有客人,收拾完食堂会很晚,关照过你,就不回医院了。礼拜六一早送来早点,马上出去买菜,一次做好两顿饭带来医院。之后,小马一直在医院陪着,直到礼拜一,你被抓走。我还记得,礼拜六我扫街的时候,看到食堂外面贴着告示:内部整顿,暂停营业。里面油漆味道很重,是打烊的。死亡时间为什么会在礼拜六下午呢?

  王证说,呵呵,卷宗上再没有别的资料啊?悬案嘛,没有破案。上面都是我推测的。现在看来,还有点靠谱。

  方同和马乾同时问道,为啥?

  很多线索啊!比如,城外挂尸体用的白布,很巧,跟我包扎脑袋的白布——我还一直留着——可以拼得起来。是马乾的那件白大褂吧?马乾点了点头,仍在笑。

  朱科的宝藏,坊间流言十几年,最后被老猢狲周战找到。箱子里,有一把左轮手枪,少了两发子弹。我猜,那把枪是朱科的。谋杀朱科的人,曾经用它顶着朱科的头。只是,用力过猛,尸检照片上看得出痕迹。至于,那两粒子弹,至少有一粒,留在了那位好汉的体内。还有一粒,打入墙面,那位好汉铲掉弹孔,取走子弹,但同时在墙上留下极不自然的痕迹。这也说明,他受伤很重。

  马乾又望向方同,方同缓缓点头。王证面对马乾,语速放慢,物品清单上第一条是:1960 金夏玉龙(马大群、马兰芳),对应下面的非自然自杀名单第一行,两个同样的名字。也就是说,朱科在1960年,为了侵占马家的玉雕,伪造了他们的自杀。他们居然也姓马?

  杀父辱母,不共戴天。他们是我父母。马乾一脸肃穆。

  王证接着说,我记得,释放后的那个礼拜四下午,我回过食堂,冰柜里冷冻的东西全部坏掉了,积了厚厚的霜。基建科的人急着要来拖走那台水磨机。说是小马上个礼拜五急吼吼借去的,一直没有还。联想到法医报告上说,在挂尸现场发现的血滴很稀,附加解释说,是因为晨露,我看是冷凝水。尸体全部被冷藏,而不是冷冻,冰柜的门一直敞开着。这样一来,只要法医没能在第一时间赶到挂尸现场,很容易被迷惑,吃不准死亡时间。

  方同似乎抛给马乾一个赞许的表情。王证看着马乾的反应,接着说,礼拜五打烊以后,你就在食堂大门贴了告示。上街买好白灰和广漆,借好水磨机,放在后院。然后,你拎着酒,去给朱氏兄弟陪罪,说晚上食堂独设一桌招待他们。储陆二人那么想进步,也支不走,那就一起来吧!你陪着笑脸,说着好话,灌他们酒,然后屠杀他们,放干他们的血。用他们的手指在白布上写字,再分别缠着他们的脖子。这是你报仇的仪式吧?他们的衣物,可能被用来擦洗现场,然后烧掉,刀片可以丢进井里。最后一步,尸体放入拔掉电源的冰柜,敞开着保证温度不会太低,但还有冷藏效果。赤裸的尸体,在水磨地面上拖行会留下痕迹,饭堂里,肯定也充斥着血腥气味。不过,你早已准备好。先把整个饭堂的地面打磨一遍,借着体育场的宣传喇叭,遮住打磨机的声音。然后,你刷墙,刷桌椅,让空气中弥漫桐油和油漆的气味。最后,就是运送尸体。我记得,礼拜六吃了两顿饭,晚上你说肚子不舒服。后半夜,我睡得迷迷糊糊,感觉你起码跑了两次厕所。还有,那天你不是从饭堂走过来送饭的,是骑着饭堂的小三轮车。应该是早有准备吧?

  不要误会,马乾。虽然,我想得明白来龙去脉,我还是感激你,帮我,而不单单是为你们马家,报了大仇。这是那个年代的遗祸。当然,现在的我,是绝对不赞成逾越法律、动用私刑的,即便我只是个刑侦解谜工具,大道理也懂一点的。不过,我还是想知道,或者说,印证一下我的猜想:最后一晚,在火车站,到底发生了什么?

  方同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,在暗处的部分,看上去就像雾气消散一般。他似乎对马乾做了个“请”的动作,声音变得低沉,小马,你替我说吧。

  马乾低下头,慢慢把整个事情的实际情况讲述一遍。

  他确实是在礼拜五晚上,在食堂诱杀朱氏兄弟和储陆二人,整个准备工作及实施过程,王证描述得分毫不差。除了一点,处理尸体的时候,储大军突然醒过来,用酒瓶砸破他的后脑勺。这导致他最后没有力气扛起尸体,也是储大军后臀出现擦伤的原因。当他强忍剧痛,把现场收拾干净以后,就昏死在食堂里。

  怪不得你后来一直戴着厨师帽!王证拿起酒瓶想递给他,忽然眼睛一热,摇摇头,自己吞一口。

  礼拜天的凌晨,马乾在南城门外挂好两具尸体,已经脱力。虚脱中,看到一个高瘦黑影向他走来,想逃,已经没有力气。是方同,他救下他,带回家,包扎伤口,让他安心睡觉,天亮再回医院。

  王证睁大了眼睛,方伯伯?北城门的尸体是您去挂的?马乾说,不仅如此,方局帮助我们的,其实更多……

  案发,礼拜一。朱科本来是要同时抓捕王证和马乾,可是马乾不见了。方同跟马乾商量,决定铤而走险,干脆把朱科也干掉,否则没办法救王证。他俩计划,三个人一起去西北,想办法逃出境。他带着一把军刺,没料到,朱科有枪。万幸的是,朱科只是一个人,他把人全都派到殡仪馆,为他的儿子们守灵,自己弄死王证后再去。响了两枪,一粒子弹打进方同的肚子。方同夺下枪,用衬衣扎住了伤口。后面的逼供和绞刑,跟王证猜得大致不差。朱科掠夺来的贵重藏品,藏在两只皮箱里。

  方同说,这就是你后来破获的,是我藏在的,本来准备作盘缠的。可惜,最后我没撑住。还好,起码等到你出狱了。马乾说,你出狱的那个礼拜四,其实是方局的最后一天。他在医院跟你说,明天晚上八点,一定要去火车站,对吧?其实,这是个很大的计划,我们本来的打算是,出去安顿好,再接你母亲的。谁知道,方局回家后,就突然去世。他预料到这些,之前已经教我如何处理后事。你应该已经记不得了吧?那天,我带着件巨大的行李。而当时第二个变数,就是你。

  我们在火车站见面的时候,你已经神志不清。你老是在问,是什么东西那么亮。你见到我的时候,一点都没表现出奇怪,也不想想,为什么我还在城里。就这样,我带着你到酒泉下车,把方局安葬在郊外,连个墓碑都没有。我们要北上,逃去外蒙,按你的状态,会非常艰难。幸亏,我们遇到一个洋人,你好像特别喜欢他,我就放心把你交给他照顾,想着以后再来接你。等我辗转逃到纽约,安顿下来的时候,已经是七四年春天。我按照那个洋人告诉我的办法,给他写信和拍电报。才知道,你们已经回到都柏林。等到七七年,我终于获得身份,可以去爱尔兰找你的时候,却再也联系不上了。

  天色开始转亮。该走啦!方同对马乾说,王证忽然流出眼泪。

  别再跟别人讲这件事情啦,说者无心,听者有意。既然你不赞成私刑,就不要给别人做样子。你们少年时代那样的噩梦,以后也应该不会再有了吧?方同跟王证摆摆手。

  有空看一下邮件。我也没办法跟你握手道别了。马乾站直身子,又恢复到骄傲不羁的样子。王证很久没有这样流泪了,拼命克制情绪,才把再见说出。

  天色大亮,新的一天开始了。王证从宿醉中爬起,旋开床头柜上的小酒瓶,吞一口压一压,酒瓶还是满的。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,快点开门啊,起来了吗?我是阿根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