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七 章


  登机。

  机舱内正在播放山口百惠的歌,蛮熟悉的,好像是某个电视剧的插曲。算起来,她宣布退隐快六年了,还是被深深怀念着。前田君最喜欢谷村新司的《星/SUBARU》,这也是自己学唱的第一首日文歌。白鹭觉得,通过唱歌来学习语言是最快的,以前学英文也是如此。前田君说,这首歌的灵感来自他的出生地,黑龙江省的某个地方,时常会在他梦中出现。他见三妹看《血疑》的时候流泪,说他刚回日本的时候,那边正在热播,他奶奶也是边看边哭。那不是他的亲生奶奶。他的爷爷,前田陇异,曾在伪满洲国当差,喜欢上当地一个女孩,姓赵,是地主家的小姐。赵小姐不敢喜欢他,但还是为他生下个男孩,这就是前田君的父亲。前田君曾有个中国名字,叫赵大跃。直到十五岁,也就是1973年,爸爸妈妈突然说,可以带着他一起回日本,才了解这些往事。那时,亲生奶奶赵小姐,早已去世。他户籍上的日本名字,叫前田俊山。

  本来,去年她就该嫁过去,在他爸爸弥留之际,起码能见上一面。世事弄人,现在,他跟自己一样,也没有爸爸了。

  那天,她刚刚收到跟泰国老板对赌的四千元奖金,因为,宝石舞厅在市中心扎下脚跟,并开始盈利。第一时间,她想的是,把爸爸接到城里一起住,能好好孝敬他。为避免乡亲邻里之间的麻烦,她让三妹替自己去接。谁知道,没讲几句话,爸爸就愤然离去。

  她还记得,宿舍的门被一脚踹开,刚刚换上新牛仔裤的爸爸,指着自己的鼻子,责问她到底在做哪种生意。不容分辨,无数脏话便喷薄而出,说她伤了祖宗阴德,坏了他的运气。说他这么多年一直输一直输,终于找到原因,原来女儿在外面卖。她隐约看到,三妹身后站着那个无赖,时常在舞厅里出没,手脚不干不净。她晓得爸爸肯定看到什么,她怒叫三妹,去把联防队王头请来,今天要跟这无赖新账旧账一起算。三妹赶紧把钢精锅摆上桌,里面是小馄饨,倒置的锅盖上垫着荷叶,摆着两客生煎馒头。那无赖撒腿就逃,无影无踪。

  她双手拽着爸爸进屋,说,爸爸您别急,先坐定,吃些点心,听我讲。转身取来筷子和调羹,就吃到重重一记耳光,眼前一黑。爸爸反手把锅子扫在地上,疯也似地踩。三妹吓得哇一声,大哭起来。

  爸爸说,你去死吧,我求求你,快点去死死掉吧!不不不,你已经死掉了。他仰头高喊,老天爷啊,我的女儿已经死掉了,你帮帮我吧……,猛地推开三妹,跑了出去。她撑住身子,让三妹赶紧跟着,要盯着他上车,别再出什么事情。终于,再也撑不住,一头栽在床上,把这些日子以来的委屈,全都哭出来。

  不知哭了多久,楼下在叫,快开场了,三妹还没回来。她爬起身,把脸擦干净,把地面也打扫干净,到二楼舞池照看。几张熟客的笑脸闪现,只好强颜欢笑,上台跟大家打招呼,照例唱一首歌。再回到三楼,三妹还是人影不见,心里打起鼓来。鼓点愈来愈急,催动泪腺,又忍不住抽泣。

  三妹进门时,还惊魂未定。喘着粗气,说,你爸爸……终于上车了。他被王头抓了,又放出来了,赶上末班车,还好。出去的时候,你爸爸跑得飞快,刚刚跟到路口,有个小偷从我身后逃出,后面几个人追着,直穿过马路,撞到你爸爸,钻进对面那条街,朝西面跑。你爸爸吼一声,也飞跑起来,一直追进城隍庙。他直冲上去,上面拍耳光,下面用脚踢,把小偷搞翻在地,然后,就吓人了……他把你买给他的那条皮带抽出来,简直疯魔,劈头盖脸地抽,吓死我了!小偷哭得惨啊,后面就发不出声音,血哧哈啦,躺在地上哼哼。后来,王头赶到,一把就把你爸爸捏住了,看上去蛮痛的。我在人堆里,远远跟着,他们进派出所没多久,你爸爸就出来了,还对着里面鞠躬讲谢谢。还算好啦,赶上末班车。

  她喝了口水,接着说,还有啊,晌午没来及跟你讲,你爸爸现在是住在船上的。我到你画的那个院子敲门,里面住着一堆男人。凶得不得了,领头的是个大背头,臭流氓的样子,叫什么……阿火。他讲,你爸爸运气好,遇到贵人帮他还债,他正好欠那个贵人人情,也没办法不答应。你爸爸就住回船上去了。我问他,是谁帮的忙。他讲他答应人家,不能透露。不过,他们占了这间院子,猜也猜得到的。

  听到这些,白鹭才稍微定心,原来,陆阿四早已救下爸爸。现在,他身上没债,加上这四千元,日子可以过得安稳。只能等他气消,再慢慢解释吧!

  之后的三个月,紧锣密鼓,时间很快过去。前田俊山及其家族,正式从泰国老板手里收购其在上海、杭州以及省内的咖啡店、舞厅及各大饭店内承包的酒吧,也包含白鹭管理的宝石舞厅。他俩的婚事,也摆上日程。他带来前田家族的聘礼,要拜见白鹭的父亲。

  她还记得,那天的朝霞特别红,整个市中心都带着喜气。她幻想,爸爸跟三妹喜笑颜开,载着一片彤晖,跟大湖告别……谁能想到,朝霞的背后,是一片血光。

  三妹是哭着回来的,爸爸出事了。

  城东的周战,就是当初跟陆阿四一起,向白水根租船的那个人,长得像一只猢狲,戴副眼镜。莫名起家之后,主业是放贷。跟后来的阿火不同,他主要借钱给第一批下海做生意的人,他们需要本钱去南方搞水货,就是通过海运走私,带回内地贩卖。那个时候,这样的生意,资金周转很快。老猢狲赚到一定程度,也有了人气,就在城东的湖荡里,开赌船,把那些在岸上不敢做的高额赌局,挪到船上,同时利用赌客存在柜上的资金继续放贷。

  阿火在白水根手上,利用本金不变的歪理,赚到甜头,就在周战面前炫耀。老猢狲一时糊涂,也用上这个办法,却逮不到像白水根这样的糊涂蛋。好不容易,碰上一个,在市中心摆摊倒洋服的,忘记本金没还清。老猢狲跑到他地摊上去强要债,被王证扭住。打他不过,却忽然灵光一现,认出王证就是当年跟方同一起失踪的那个男孩,生怕牵出自己起家的秘密,立刻主动认栽,自首,判了两年。

  阿火就想趁机吞并老猢狲的生意,带着人去抢地盘,结果是自取其辱,铩羽而归。非但如此,还引火烧身,老猢狲的手下维稳几个月,守住生意,就跑来大湖,要灭掉阿火。

  阿火人手少,只好撺掇一帮欠他债的赌客,包括白水根,帮忙打群架。那时候的约架,大多为了摆平纠纷,最终目的不是伤人杀人,而是让一整派人低头认怂。那些用刀子的,都只捏着刀头划划戳戳,用棍子、拍板砖的,也朝着屁股大腿,哪儿肉多往哪儿砸,让人挂点小彩就得。白水根不懂啊,挺着鱼叉猛冲,上去就狠狠戳死一人。

  两伙人顿时傻了,阿火丢下一句话,债算了,你自己做的事情,自己承担。

  除了“我抵命”,白水根对警方只字不提前因后果,陆阿四的小舅子怎样开导,也劝不听。阿火等人轻松变成目击证人,黑白随便描,拘了几天就放了。1983年10月,对白水根的判决下来,作为严厉打击对象,核准死刑。

  最后一面。

  在白鹭的回忆里,那些日子的影像,都像血一般红。虽然,前田俊山调查出事情的原委,但为时已晚,只能用尽办法,让她再见一次爸爸。

  白水根谁也不见。他只是让警方问问,陆阿四或者鱼贩阿七,谁肯把自己的骨灰撒进大湖,他就把那条船送给谁。陆阿四答应了他。安静等死的日子里,忽然冒出个日本女人,还一定要来探视,他感觉奇怪。

  你还没有死掉啊?他看到前田珍子——也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白鹭——就怪叫一句,然后,嘴巴紧闭。

  她也没想到,自己居然没有哭,只是漠然取出一封信,十七个月前,在离家当晚写的,淡淡地读了一遍。

  白水根终于大声嚎哭起来,哭得看守走过来警告。他说,你也不能为了我,去卖啊!

  白鹭她从来没有卖自己!前田珍子大声说,她爱您,除了这封信,她从来没有指责过您,因为,对她而言,这一切,都源于您对她的爱。但是,当造反派、贪婪无厌、赌博败家,这些事情是对是错,她从小就懂。她只能都写在信里,那一晚,对她而言,是飞蛾扑火的前夜;这封信,极有可能就是她的绝笔。

  是啊!如果没有运气,十八岁的女孩,哪里可能有一点赢面?她自问,自己何尝不是在赌博?

  好啦好啦,镇上的人都晓得,我的女儿,已经在城里死掉了。陆阿四会把我洒在大湖里。你好好过下去,一切都是我自己弄的,跟你没什么关系。白水根立起身,结束谈话:这种事情,我前世修得不好,今世就早点走,没啥的。再会吧!

  到哪里再会啊?白鹭想。空姐过来检查安全带,飞机要起飞了。刺目的阳光射入舷窗,宛如初见。自己跑到上海来淘金,已是四年。

  上海太大了!白鹭下火车就买份地图,一打开,就发出惊叹。

  选择上海,她考虑了一夜。必须用一年时间,攒出起码十个成年人的总收入,才有可能帮忙爸爸还债。她还要排除掉类似赌博那种,既依赖于运气,又有风险的手段。

  虽然身处大湖边的小镇,她的消息倒并不闭塞:为了学英语,她常年听短波,在那没有互联网的时代,只有外文电台,让她能够更快更全面地了解世事,并且学会从自己的视角看问题。她知道,国家正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:安徽炒瓜子的个体工厂,一年可以赚过百万;内地老百姓对进口商品的需求,让很多人离开单位,到南方沿海进货,获取高额利润;外国人开始在一些城市投资做生意,等等。她自修经营管理类的大学课程,时代赋予机会,也让她有些底气,只是提前开始实践罢了!她在纸上列出各种选项,适配自己的语言能力(吴语、标准普通话和英语),仅存的一百多元财产(相当于成年人四个月的工资),以及一年的时光,最终决定去上海。这里是最近的,能够接触到外国人的城市。之所以选择外国人,只是想充分利用信息不对称的优势。

  面对这么大的城市,她倒没有迷乱,在这里居住的绝大部分居民,都不比大湖的渔民更加富有。地图上,用不同颜色标注的商业区,那才是她的目标。她迫不及待,这甚至比找个住处安顿下来,还更重要。收好地图,她朝着东南方向,辗转跨过苏州河,沿着南岸,朝南京路外滩走。一路上,她用心记熟街道的名称和走向,以后很可能会安顿在这里。

  外滩近在咫尺,被夕阳染得金黄,正在对她眨眼。她瞄着路对面的酒店,出出进进的外国人,感觉好有食欲。当然,暂时不能操之过急,起码先要验证自己的想法,没出什么问题。

  于是,她开心起来,向外滩跑去。

  路上行人寥寥,其实人多人少都没关系,在这里,没有人认识她。她只是穿着一身蓝色劳动布工作服的Nobody,虽然,她希望有朝一日会成为Somebody。

  入夜前最后一点霞光,从金黄变为橙红,隐约把她的影子投射在黄浦江面。江水滔滔,像一条巨大的红鲤鱼,满身麟光,朝龙门飞跃,腾涌不息,不似大湖午后微澜的慵懒,这令她无比激动。刚刚抵埠的淘金客,不敢造次,她只在心中放肆歌唱。

  这样一来,就更饿了。她依依不舍,沿着江边朝南去,到十六铺码头,找个避风的角落。旅行袋里,有两件雨披和一套雨衣,她做足了露天过夜的准备。在火车站,她已加满水壶,买上好几个包子。与其在候车室过夜,不如早早揭开十里洋场的盖头,她感觉,这样更过瘾,夜里也能睡得更香。

  这里的黎明没有鸡叫,朝霞从空荡荡的东岸直闯过来,肆意在小姑娘的身上翻滚,无奈能量实在有限,无法打碎她的美梦。

  白鹭被第一班摆渡轮的汽笛叫醒,茫然四顾,看到稀稀拉拉散客中的一个男人,深蓝色西服套装,卡其色的风衣,分头梳得整齐油亮。白鹭揉了揉眼睛,他怎么长得像三浦友和?

  他独自一人,走得有点踉跄,忽然抱住人行道上的一棵梧桐,宛如倒向亲人的怀抱,低着头,双肩微微抖动。发生什么事,让他在清晨独自哭泣?白鹭整理好行李,慢慢走近,却见他正在小口呕吐,文质彬彬,酒气熏天。喝醉啦?她正犹豫要不要上前帮忙,却已被那人发现,慌张而尴尬,他对着白鹭深鞠一躬,说了一串日文,又慌忙加上句普通话:对不起,给您添麻烦了。随即,转身就跑,却不知怎地,一跤扑倒。

  白鹭扑哧一声笑出声来,每当想到这个场景,她都忍不住。还好,正在做安全演示的空姐没有留意,否则怕是要误会了。

  就这样,十八岁的白鹭第一次遇见二十四岁的前田俊山。

  那天,前田俊山见她一身工作服,错把她当成环卫工人,仓皇逃跑,摔个狗吃屎。她一边扶他起来,一边笑个不停。随后,两人一起去吃早餐。白鹭想找个澡堂休息一下,然后去找房子。前田俊山说,可以去他住的酒店,她拒绝。分手后,在浴室门口,只见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姑娘,被人推得跌出来,伙计骂她是坏女人,嘴里很脏。她想上去帮忙,小姑娘却逃得飞快。白鹭洗好澡,舒舒服服,在躺椅上休息到晌午,换套上学穿的衣裤,走到外白渡桥南堍,在石库门弄堂里,打听有没有房子借。相邻们讲,有个房东,是个孤老太,姓张,应该还有个楼梯间空着,还好心告诉她,老太很精,脾气有点怪,叫她要当心。白鹭找个公厕,把工作服又套上,直接去找张老太。

  张老太问她有啥事体?她说她来上海找工的,没地方住,能不能留下来,可以做做帮佣,照顾她。张老太讲,不要,我还想去做佣人赚钞票呢!她说,阿婆,我什么家务都会做,不要钞票,只要有一只床可睡。张老太说,吃饭不要钞票的啊?她说,我自己买菜烧饭,不要你的钞票,你阿要试试看,我烧得味道蛮好的。张老太的眼珠骨碌骨碌转几下,给她一只竹篮,告诉她菜市场在哪里。

  她一回来,张老太就叫起来,哦哟哟,你要拆人家啊?买这许多小菜?白鹭暗笑,又没花你的钱,等下你还要叫呢,我还喊人送五十斤煤球来呢!她说,难得的,要是你欢喜吃,我可以天天做。这顿午饭,五个菜一个汤,有鱼有虾有肉,把老太的房客都勾出来,流着口水,站在桌边使劲吸鼻子。老太的胃口瞎好,白鹭也不好意思劝,明显吃撑了。开心得来,跟房客讲,天上掉下来个田螺姑娘。味道交关好,你们可以尝尝,要是想搭伙,可以交饭钱。很快她就犯了睏,喝浓茶也没用,匆匆领着白鹭,打开楼梯间,自己上楼睡午觉去了。就这样,白鹭安顿下来。当天晚上,她就换上体面的衣裳,到各大酒店的酒吧,去寻找目标。

  第一天晚上,就出了桩事情:她又看见早上在浴室门口遇到的小姑娘,正在陪人喝酒。那个男人似乎要强迫她做什么,她不愿意,两人讲话声音渐响,那男人忽然抓住她的头发,来回抽耳光,小姑娘哭叫。白鹭无暇再继续观察,她从面包架下面取过醋盅,倒了大半杯,冲过去对准男人的眼睛就泼,同时重重地踹他的裤裆,拉起小姑娘就向外跑。哪里逃得了,马上被两个巨灵神拦住,拖进一个包间。

  包间布置得像个办公室,大班台后面坐着个金色头发的混血男人,肤色灰白,眉目长得倒像亚洲人,中文很差。白鹭试探着说英文,那人一愣,露出惊喜的表情,马上叫保安出去安抚那个客人,带上门,跟她细问端详。

  令白鹭沮丧的是,这个名叫刘三妹的小姑娘,本是这个酒吧的陪酒女,刚刚发生的,只是嫖资纠纷。白鹭觉得这个忙帮得不值,但那金发男人却夸三妹坚持原则,做得对,并打电话出去,关照巨灵神教育一下那个客人。他称呼三妹为May,并告诉白鹭,他是泰国人,名叫贡坤。白鹭告诉他,自己叫珍珠——她是大湖的明珠嘛。从此,贡坤叫她Gems,后来,大家都叫她珍姐。

  贡坤比白水根小一岁,刚过四十。白鹭立刻以此为由,就认他契爷,贡坤非常不开心。他在上海、杭州等地的大酒店,承包酒吧和舞厅,手下有三十多个像刘三妹这样的美女,他以为白鹭也将会是其中之一,白鹭拒绝。不过,白鹭并没有拒绝操持这样的生意,因为,她发现,只要稍微用点心,这将会非常容易赚钱。

  当然,她知道贡坤迷上自己,这根本无需刘三妹来告诉她。刘三妹是个苦命的姑娘,原来在老家阜宁种西瓜,一家三口,日子过得美满。后来,她父亲偷偷引种同乡种不出的品种,想独享利益,被人陷害,一夜之间,瓜田尽毁。一怒之下,她父亲就改装一把射洋钉的土枪,把害他的人灭了门。母亲弃女改嫁,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流落到上海。遇到贡坤,十七岁就做起皮肉生意。因为年少貌美,贡坤对她比较怜惜,一般不让她出台,大部分晚上,会留她陪寝。所以,白鹭总能及时得到消息。

  白鹭在公开场合,叫贡坤做干爹,先止住他的邪念,同时献计献策。她建议,把陪酒陪舞的业务规范化,并且培训那些女孩子的文化,特别是音乐、电影、体育方面的谈资,以及交流的水准。场面上,做得合规合法,体面又有诱惑力。同时,她整理出知根知底的所谓高端客户,提供出台服务。大多在客户自己的场所交易,派保镖护送上门,就像谈恋爱那样。虽然,客单量减少,利润却增长近十倍。运营三个月,到手的钱超过原来两年的。

  贡坤如获至宝,更加迷恋她。没想到,她却爱上一个日本人。

  当白鹭再次遇见前田俊山的时候,他又喝醉了。她笑得咯咯咯,把他扶进洗手间,想象着他站在里面,小口小口地吐,文质彬彬的样子,笑得腰都直不起来。贡坤不明就里,看着自己的宝贝围着这小白脸忙前忙后,妒火中烧,又无处发泄,没奈何,拉起三妹就走。

  前田俊山在这个酒店有个长包房,早上醒来,他看到房间里有个女孩,忆起之前在十六铺码头见过,吓了一跳,讲话都结结巴巴的:我来一年上海,喝多就一共两次,还都醉倒在你面前,这是什么情况?白鹭想都没想,说,缘分呗!讲出口之后,才发觉好像不大对,扭头跑了出去。

  三妹告诉她,贡坤折腾自己一夜,咬牙切齿的,可能会对前田俊山不利。白鹭有点紧张,早早在酒吧门口堵着,想告诉前田君赶紧逃。上次那个贵客,因为价钱谈不拢,扇三妹耳光,最终在苏州河淹死了。想到贡坤的“教育”手段,她身上就会起鸡皮疙瘩。

  珍姐,老板让你进去。一个巨灵神站在她身后,讲了句英文,语调平淡。白鹭背心一凉,浑身的血液仿佛霎间凝固。真奇怪,这个素不相干的日本男人,为何让自己如此紧张。

  推开包间的门,却见前田俊山正托着酒杯,笑眯眯地看着贡坤。贡坤的脸色明显不好看,表情僵硬。见她进来,就用蹩脚的中文大声介绍,原来这位前田桑,是我们同行。他是来给投资、谈合作的,你跟他讲讲我们的生意。白鹭有点晕,暗笑自己瞎紧张。

  听完白鹭的介绍,前田俊山简单把自己的家族,以及在日本的产业,讲解给她听。同时告诉贡坤,他非常欣赏白鹭设计的经营模式,安全又体面。随后,不知道他是如何绕来绕去,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开始关注起扩大规模,然后就讨论起白鹭老家的情况。这对她而言,简直就像接住了天上掉下的馅饼。贡坤持反对意见,他觉得,夜生活是古城的软肋,晚上九点以后,街上都没有人。前田俊山只是盯着白鹭,问,你,有没有把握?

  白鹭当然没有把握,但她实在太想尝试。于是,她提出开舞厅结合舞蹈教学,来培育当地市场,她需要一年时间,立住脚跟。贡坤虽然反对,但架不住前田的支持,最后只好点头。白鹭感觉,贡坤已经气得快冒烟,她有点过意不去,不过还是问道,如果,我能够营业一年,你们能接受多少亏损?前田无所谓,贡坤不希望亏损。

  起飞了。

  忽然特别想爸爸,她深吸口气,泪珠还是夺眶而出。自己离乡背井,就是为了帮爸爸还债。可是爸爸走了,一切努力化为泡影。

  宝石舞厅经营得非常平稳,就像她跟前田君的感情。一年之后,扣掉她的四千元对赌奖金,还有不少利润。只是,为了把刘三妹调到身边,帮她离开上海,白鹭再次得罪贡坤。三妹多次打电话求助,说再也无法忍受,把她当作替身亵玩。最后,还是靠前田俊山出手,用两倍的价格买断贡坤的股份,才没有彻底弄僵。

  终于能把爸爸接进城里,本该高兴的时候,却发生那样的误会。白鹭迁怒于在舞厅调戏三妹的那个混混,如果不是他,爸爸就不会出事,就会和自己一起,留在城里,开始新生活。探视完白水根,她跟谁也没商量,直接打电话给贡坤。在死刑执行前,那个混混的尸块,被抛洒到六个城市。从此以后,只要心上被扎个伤口,她就不再忍耐,用报复来包扎,让其慢慢痊愈。

  可是,两年以后,阿火又将这个伤口撕裂。他没有兑现对白水根的承诺,把那张最后的借条养肥了,来到宝石舞厅,找到刘三妹。他说,白水根死了,他女儿也早死掉了,这些年,只有你上门找过他,你要帮他还债。他有一万种方式耍横耍无赖,干扰舞厅的正常运营。这次,白鹭不想找联防队,作为刘三妹的老板出面,答应还账,不过,需要时间准备现金。依旧跟谁也没商量,她再次向贡坤求助,她要亲自动手。贡坤欣赏她的决定,爽快答应,准备好手枪和子弹。

  六号台风完全打乱她的计划。1985年8月3日,阿火带着六个打手,出现在宝石舞厅,幸好是在夜里。枪和子弹,就藏在一楼大堂的银箱抽屉,白鹭背对着阿火,右手伸过柜台,就可取出。那把枪是带消音器的,比较长,一旦取出就藏不住,必须立即开枪。贡坤给她十二发子弹,枪里只有六发,对方有七个人。虽然,她练习过装弹,也难免会有人逃上街,何况,如果无法一枪毙命,还要补枪,这不可行。她必须让他们全部死在店里,锁好店面,开车去上海,明天离境。任何差错,都会引发巨大的麻烦。一定要想清楚,深呼吸……,一定不能出错,深呼吸……,她感觉手在出汗,有点潮,还开始发抖。梳着大背头的阿火,在身后吼着什么,她都没听见。他的手下,还拔掉音响的插头,一切突然变得安静。这时候,她意识到,今天晚上肯定杀不掉他们,因为,王头从外面蹿了进来。

  白鹭很小的时候,跟白水根一起生活在城里,在批斗会上见过他和他妈妈。当然,王证不可能认识她。

  王证办事,一丝不苟。在他收拾阿火及其手下的时候,白鹭把银箱和借条挪到三楼锁好。按照王证的要求,给中医院的龚主任打了电话。下楼的时候,王证已经完事儿,正让他们去中医院急诊,复位脱臼,明天去派出所自首。

  白鹭突然感到很虚弱,越想越后怕。幸亏在挣扎之时,被王证打断,没有行动。要是在开枪杀人的时候,王证突然出现……,她不敢想下去。而且,王证老是让她回忆过去,想起爸爸。不行,她需要人陪伴,否则很难一个人开车去上海。还好,王证答应陪她。

  一路上,王证睡得像个婴儿。白鹭看着他,不由自主生出怜惜的感觉。一到酒店,就给他买了替换内衣,进口的牛仔裤和白衬衣。

  中午请吃大餐,她发现他居然一点也不露怯,举止自如,谈吐优雅,在享受美食的时候,非常有情趣,完全没有巡街时的那种严肃刻板。她问,你以前吃过西餐?来过这里?他说,清醒的时候没有,我第一次来上海。她笑问,难道是喝醉之后来过?他笑答,不是,我曾经得过怪病,有十年吧,也许那时候吃过,至于怎么会吃上的,我没记住。他说起牛排的熟度口味也头头是道,特别是,大赞那条蒸鱼。白鹭干脆请出厨师,给他介绍。

  她还是没忍住,话题引去往事,似乎因为那里面包含着爸爸的气味。王头,您别介意啊,我听说,您当年,曾经把几个造反派给咒死了?王证一愣,笑了,我又不是巫师神汉,他们都是被杀掉的。她问,是复仇吗?听说,您母亲被他们害得很惨。他点点头,说,折磨的时间很长,而且惨无人道。我妈妈的身体,再也没办法恢复。最后一次批斗,我以为妈妈已经被他们害死,情绪完全失控,我就叫喊起来,我要他们都去死。白鹭盯着王证,问,你真的希望他们死吗?王证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,答,当然,直到今天,我都觉得他们该死。只不过,我自己干不了。当时,我的脑袋被他们用皮带铜头砸破了,浑身是伤,连站稳都很难。他抬头看了白鹭一眼,白鹭听见皮带,又想起自己爸爸。

  白鹭幽幽地说,如果你当时身体没有问题,你会动手吗?王证说,我会的。那天下午,我就想干掉他们,只是没有准备好,反而被打个半死。其实,后来我求朋友帮忙,看过卷宗,看起来,这事儿是我朋友做的。你的朋友?白鹭问。他说,是我一个小伙伴。我们换个话题吧,不想聊这个。

  白鹭必须再问一个问题:你支持这种报仇方式吗?王证吃着鱼,随口说,杀父辱母,不共戴天。怎样报复,都不为过。法律只是底线,只是为了公共治安,没办法对你体贴、让你安心。

  舷窗外面,白云仿似乖乖低头吃草的羊群,间或被阳光如利剑般刺入。王证怎么也不会想到,那次午餐,让她变得那么执着,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,甚至让前田君推迟订婚仪式。贡坤向她讨回手枪和子弹,离开上海回泰国。刘三妹在舞厅易主后,也派去北京发展。

  过完年,就要把院子还给陆阿四。阿火的伙计们后来交代,他打算还是回城东,向老猢狲周战的队伍投降,趁老猢狲没出狱,出点钱打点一下,还是有希望的。

  大年夜,天上一点光也没有。阿火一个人,无精打采。院门一响,飘进一条白影,他猛然一颤,身体定住,吓出一身冷汗,揉揉眼睛,定睛再看,却是宝石舞厅的露老板。咦——?

  白鹭强忍一身鸡皮疙瘩,装出娇媚的模样,说自己不想招惹江湖人,无论如何,在新年之前,那张借条要撕掉。

  本来,阿火的脑子是蛮清爽的,坐了半年牢,变得有点钝。如妖似狐的女色,甜得发腻的声音,让他感觉自己肯定要新年行大运。现在,他宁可少收点钱,也渴望一亲芳泽。真是心想事成,她果然凑不到足够的钱。阿火按捺心中狂喜,故作冷淡,说,算了吧,借条已经在你手上,自己撕掉吧,反正现在没人讲江湖规矩了,算我倒霉。但是,老天爷看着呢,你永远欠我的。

  白鹭心中冷笑,娇啼之音不改,提出陪他喝一夜酒能否抵消。阿火狂喜,干脆无耻到底,说无需饮酒,只要陪一夜就行。白鹭说,要玩得舒服,得按照店里的花样。阿火早已忍不住,本想直接扑,听到她说还有花样,欣然同意。脑子早被欲望冲昏,平躺在床上,他享受狐妖般的服侍。听凭声音的指引,四肢被固定在床上,又点头赞成,用窒息的办法来提升兴奋感。一层香气四溢的面巾纸蒙在脸上,再一层,再加一层……

  阿火已经深度昏迷,白鹭快速化上妆,披发,夸张的大白脸,血色眼影和血盆大口。旅行袋里有特制的雨披,用稻草栓住好几块砖头,整理好阿火的衣裤,挪到雨披上,用稻草缠住前襟。她跑到灶房,以前补屋顶用的油毛毡果然还在,把他裹在里面。这样,滚下斜坡的时候,身上不会有伤痕。

  出院门右转,推着毛毡滚向斜坡。身后传来淅淅索索的声音,白鹭回头看下,黑暗中一条人影从废奶站里窜出。吓得她心脏几乎不跳,随即,听见一声惨叫响彻黑夜,反而让她镇定。

  ——白鹭已经死掉了,我是鬼啊,我怕谁?

  深度昏迷的阿火,会被雨披里的砖头拉到湖底,濒死之际,他会抽搐,会挣脱雨披,变成失足落水的浮尸。他的尸体上不会有伤痕,胃里有烈酒,喉咙气管里全部是大湖泥沙,法医鉴定会是醉酒失足,滚入大湖,溺水身亡。

  白水根正安眠在白果树旁的大湖湖底。那艘老船燃烧着,就算是祭奠吧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