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六 章


  不出所料,航班延迟;不出所料,延迟时间又是三小时三刻钟。在这个机场,我从来就没有准时登过机。飞浦东如此,飞虹桥如此,这次试试硕放,依然如此。

  李小飞发来消息:我拜六返吴,晚上聚?我回:都来我家,我安排。

  看这情况,到家起码凌晨两点,明天是礼拜五。我拿出手机,处理完所有邮件,顺便在公司系统里请一天年假。

  我已经记不清,跟这帮老哥哥们,有多久没见。要是算上陈攻和小锣,六人聚齐,那是2010年的春天,五年前。

  群里又有消息。陈攻说他今天在古城分局,后天回省城。小锣发个哭脸,我回个棒棒哒。

  这个群名为“老哥哥们”,一共六人,我建的,我年龄最小。先有王证、李小飞、糊涂阿根,后加入,陈攻和小锣。我往上翻聊天记录,翻过无数李小飞、阿根和我的闲聊,直到两年前,才找到一条王证的消息,那次是李小飞请客。侦探社的生意,大多为私家秘事,查出轨,查小三,甚至还有查私房钱,羞于启齿。那次,误打误撞,他帮警方抓到个藏匿多年的变态。开心得不得了,拉着阿根坐火车去省城,上门请客。我没空,陈恭和小锣都忙,没赶上,还好,难得王证有闲。

  确保传达,我再发个短信,跟王证敲定拜六聚会。这家伙,只回两个字:尽量。

  还要等两个多小时,我在机场闲逛,转了三家书店,在花里胡哨的成功学和企业家传记中,居然翻到耶日科辛斯基的《被涂污的鸟》。王证曾推荐过,他说看过这本书,觉得自己少时的经历,根本不算什么。我翻到书的最后,看到他曾读给我听的那段:“他们互相吸引或发生冲突,互相拥抱或彼此践踏,但每一个人想到的只是他自己。他的情绪、记忆和理智都把他和其他的人分开,就像茂密的芦苇把河道和泥泞的河岸有效地隔开一样……”

  我命好,没有经历过那些日子,虽然,我也是从正反两种标语和粉碎漫画上认的字。我并不记得,王证曾讲过家破流浪的苦。相反,他反复跟我们讲的,都是大湖边的天有多蓝,菜地里的蚯蚓有多好玩,银杏、乌桕和枫树在秋天如何比美。只偶尔提及他的父母,才现出沉痛。

  我住在左城门外的东南角,更东也更南,在开发区里面。北距王证的小区四公里,西距我们都曾住过的诸荣新村三公里。地图上看,刚好是个直角三角形,我家在直角端。二十多年前,这里满是茭白田和芡实塘。小区有二十幢楼,多层结构。我住顶层,带个阁楼,朝南有十来平米的晒台,常有一伙斑鸠,空降下来开会。我住了十五年,它们来此开会,也有五六年了。

  盛夏正午,半小时前的暴雨,已被太阳蒸干,所有的东西,影子都晒没了。李小飞浑身是汗,哈着腰钻进门,倒不是客气,个子高的人,老怕撞门框。进门就说我又胖了,脱了鞋,光着脚,东找西找,才发觉家里只有我一个人。

  暑假,孩子跟他妈出去旅游了。你这是从机场直接过来的?

  他说,迫不及待啊,谁知道他们都还没到。借你家浴室冲个凉吧,本来我想卸下行李,去外面澡堂呢!

  洗去呗,最近你又在忙什么呢?老是在群里发牢骚。我把浴巾和拖鞋递给他,他摆摆手,从旅行箱里取出自己的。

  唉,真的是瞎忙,白弄!天津、厦门,两头跑,白跑就算了,还搭进去机票钱。等下再跟你们讲……

  我泡了杯绿茶,放在客厅,回到厨房继续串肉。难得聚一次,肯定会喝很多,聊很久,夜里要是没雨,可以到晒台上烤肉。

  等我干完,雨又落下,短而暴,伴雷闪。李小飞突然弹起,原来他竟靠在沙发上睡着了。今天立秋哇,今年的雨水,真是不得了。他端起茶杯,呷了一口。我拿着手机查,上个月有二十三个阵雨天,下半个月连着十二天。他说,放在以前,落这么多雨,我就要跟王证去通阴沟了。对了,今天他不会放我们鸽子吧?不至于吧?我也心里没底,赶紧再发个短信。

  有人敲门。猫眼里看到个铮明瓦亮的大光头,陈攻到了。进来第一句话又说我胖了,我没好气地怼他,五十步笑百步。

  哈哈哈,陈大队,你怎么剃了个光头!李小飞也很久没见过他,笑个不停。陈攻挤出个鬼脸,头无杂毛,心没杂念。

  群里有消息:

  阿根:我去排队给陈头买好吃的,买到了,很快到。

  小锣:炒肉馅团子。

  王证:炒肉馅团子。

  李小飞也马上拷贝黏贴了一条。陈攻吧唧嘴,说还是阿根懂他。同时,我收到王证的短信回复:刚出母子中心。王证怎么跑到母子中心去了?我问。陈攻说,我也不知道,我都还没见到他。李小飞说,你不是在分局吗?陈攻自己泡了杯茶,还给李小飞续上水。说,昨天,我一直在他们会议室里,就没见到他。他退休才一个礼拜,就破了俩案子,一大一小。我过来就是为那个大的并案,拐卖儿童。这下子,你们这儿七个,省城四个,整整十一个孩子,都有着落了。还在审,说不定还有其它地方的。他自己破一小的,嫌疑人应该是会自首。

  喝了口茶,他就开始挑逗李小飞,探长,最近有什么新案子吗?李小飞愁眉苦脸,哪壶不开提哪壶,老子这趟亏死了!陈攻大笑,被奸夫打了?还是被淫妇污啦?讲给兄弟听听。

  哼!你别说,本来还真是个正经案子。大飞的律所有个客户,是家北京企业,在大湖那边,搞一些旅游项目,跟本地的建筑公司有些纠纷,要打官司。原告代表,是个女的,在跟大飞签合同的时候,发现我这个小非侦探社。她就让她的人先走,私下找我帮个忙。

  她和她老公,长期在北京工作,他公公留守在天津老家,在塘沽,就是现在的滨海新区。两年前,醉酒失足,淹死了。丧事办完,遗物就堆在老宅,空关了两年。最近想把房子卖掉,她老公就回去整理,丢的丢,卖的卖,发现老人有个盒子,里面有台手机,小本子和一叠收据。手机还能用,相册里都是文玩核桃和石头的照片。她老公粗粗跟收据一对,加上小本子里记的账,发现老人家应该在做文玩交易,还赌玉石。可是,这笔收入在老人留下的银行卡里找不到。

  阿根的大嗓门,在楼梯间回荡。一开门就急吼吼,光脚跑进餐厅,六只团子摆在桌上,塑料袋撕个小口,把里面的热鸡汤注入,烫得直甩手。炒肉馅团子是敞口的,馅料是现炒的笋丁青豆虾仁肉丁,带点薄芡。糯米粉团蒸熟揉得渲渲糯糯,现包现卖。淋上飘着黄油的鸡汤,趁热吃,甚是鲜美。

  陈攻赶紧又泡杯茶,端着两个茶杯,碎步颠到桌边,茶递给阿根,捧起一只团子就咬。李小飞跟在后面,看得直摇头,饿杀鬼投胎,有这么好吃么?

  这东西,省城吃不到的。你们也吃呀!探长,接着说……

  我看看表,说,时间也差不多了。这样啊,冷菜就是四样糟货:百叶、毛豆、鸭胗、鹅翅,都是我老婆临走准备的。她还用新豌豆和咸肉丁焖了锅糯米饭,还有素馄饨,葱油凉拌。四个热菜,我只会做三个:面拖蟹炒毛豆、油焖茭白,再用王证教的办法,蒸一条鲈鱼。小炒虾仁就交给他自己做。夜里要是没雨,晒台上烧烤,羊肉串管够……

  阿根按住我坐下,让我先吃团子,趁热,等王证来了再说。

  李小飞边吃边说,这个事情,已经过去两年,很多情况也讲不清爽。所以呢,他们就想让我去查。多少钱?陈攻问,他已经吃完一只,阿根让他再吃一只。不少于二十万。她说也没抱什么希望,就是心里老想着这个事儿,不踏实。如果能找回来,给我一成佣金。陈攻开始咬第二只团子,说,这事儿不靠谱。

  我懂,反正我闲着啊,无聊啊,这样的案子蛮有挑战的。大不了,就当是去天津玩玩呗,谁知道会这样。我见了她老公,人不错,把我介绍给他们家的老邻居,瞎扯我是他远房亲戚,来住几天。我就感觉啊,那些人都不怎么热情,满脸假笑。似乎,这里头有事。等他回北京,我就去找那些老相邻喝茶,有时候,还一起吃吃小饭,联络联络感情嘛。这样才能让他们讲讲老头的闲话啊,别说,还真查出点事。

  陈攻的嘴塞得太满,声音模糊,查到啥啦?

  李小飞说,这老头子身体蛮好。老伴儿走了十多年,那方面,比较饥渴,做了不少不地道的事情,邻居们都烦到不行,报警好几次。他儿子媳妇也因此躲着他,不接他去北京一起住。老头不缺钱,常常去犄角旮旯的地方鬼混,派出所有时抓到,也只能批评几句,谁管得了啊!

  从1998年开始,老头就在文玩市场混,2003年,又喜欢上赌石,运气蛮好。他儿子找到的那个小铁盒,只有2010年之后的账目和收据,起码有二十万。我估计加上前十几年,这方面的收入,少说要有五十万。我听邻居讲,在2013年4月,有个互联网公司,厦门的,搞家政服务,在他们片区做推广,老头就找了个住家保姆。讲这事情的人,还吃吃笑,说老头这下就老实了,不想,才一个半月,就出了事。我感觉吧,这里头有事啊……

  门铃响,王证到。一边换拖鞋,一边问我怎么又胖了,我翻翻白眼说,这叫过劳肥。他说他显然过劳,怎么不胖呢,我说,你只会过劳黑。直接拉他进厨房,指着一斤浆好的河虾仁和五个大番茄,让他一份一份炒出来。李小飞和陈攻都坐着没动,阿根跑到厨房,说帮着端。

  李小飞接着讲他是如何当天晚上就飞去厦门,找那个公司,查那个阿姨。那个公司总共就十来个人,一半是老总,加上俩程序员,完全是互联网空手道模式。塘沽片区是有代理点的,给了个电话号码,别的不晓得。他无奈只能再飞回天津。陈攻笑得直咳嗽。

  不过,最后还是被我找到了,那个阿姨是河北人。

  哦?那这张机票还算有点价值,哈哈哈。但是,那个阿姨会认账吗?

  李小飞细长的眯缝眼,忽然有光闪出,他说,那是一个死人。

  死人?

  身份证的原主人,2003年跟团去泰国旅游,就此失联。隔了几个月,家属接到通知,飞去泰国认尸,死于车祸。

  那个阿姨,冒用了死者的身份证?陈攻终于吃爽,喝起茶来。李小飞说,是的。所以,我就查不下去了。陈攻说,这是要报案的。李小飞点点头,我懂,在滦平和塘沽,我都报了案。

  阿根先端进俩小碟来,外表看,就是两个红彤彤的大番茄。我起身去厨房帮忙,只见王证正把第三份虾仁炒好,装进掏空内瓤的番茄里。一斤虾仁,每次炒一二两,趁热装进「番茄碗」里,这是他从书上学来的。要在喝酒之前,先吃这道菜,味道才灵。

  全部炒完,王证才坐进餐厅,跟大家一一打招呼。陈攻问他去母子中心干什么,他拍拍李小飞的肩膀,哈哈大笑,这个事情啊,其实是因大飞而起,我偶然从案卷里看到一张合家欢,里面的小女孩跟大飞长得实在是太像了。我光想着,你老为他的亲事发愁,难道大飞摘了朵红杏?最后搞清楚,都是误会。昨天才晓得,当事人又怀了孕,我就跟她约好时间,去母子中心做个笔录,她算主动自首的嘛。后面的事,就让小夏去处理。不过,从这个案子里,倒还有些别的收获。

  陈攻打开番茄上盖,拿调羹吃里面的虾仁,问,什么收获?还有隐情?

  王证说,是另一件事。那时候,你还小。阿飞和小王应该记得……我插嘴,我比陈攻还小呢!

  王证转头问李小飞,你还记得白水根吗?见他一脸迷茫,接着提醒:严打那时候,你刚来联防队一个礼拜,我们在城隍庙……我又插嘴,那个掏皮夹子的人?

  不,是那个拿皮带抽他的船上人,名叫白水根。原来,他是个赌徒。我一直觉得,那天他的情绪很不正常,现在才晓得,那时他的女儿刚刚去世。本案当事人的父亲,跟他很熟悉,说他那次从城里回去,就讲女儿死掉了。

  我眼前朦胧出现那个人,个子挺高,皮肤惨白,扭曲的面孔,狂暴的抽打,血……

  哦……原来是那个死胚!李小飞说,很不屑。他摇摇头摇去往事,忽然笑着说,对了,大飞明年结婚,我会给你们发喜帖的。

  阿根吃完虾仁,眼睛直勾勾望着我。我说我去准备其它菜,让他帮我。其实,冷菜都是现成的,改刀装盘就好。蒸一条鱼的时间,我先把油焖茭白炒好,再把毛豆煨软,六月黄螃蟹已经切块,沾上面粉,过过油了,只要加上葱姜,跟酥烂的毛豆一起焖一会儿,勾浓芡就好。不一会儿,一桌菜已经备齐,开始喝酒。

  阿根夹了块鱼,看一眼王证,说,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啊?王总这条蒸鱼,味道也很赞。我赶紧说,我是跟他学的。只是,蒸淡水鱼,我会擦一点盐,再洗掉。王证也夹了块尝尝,点点头,有道理。这样入味,鱼肉变得紧实,容易形成蒜瓣样。会意的笑,跟我碰了下杯。

  李小飞问,你们知道王证是从哪里学的吗?

  和平饭店。我们仨几乎是异口同声。三十年前。阿根又补充了一句。

  李小飞又问,那你们知道,三十年前,他怎么会跑到上海和平饭店去的吗?

  只见王证表情诡异,正在对他摆手。

  三十年前,呵呵……,阿根喝干杯中酒,眯起眼睛,自言自语,那时,我阎长庚刚刚从乡下上来,不到一年,“阎王”的名头,还没有叫响。根本不认得你们呢,我哪里会晓得。

  陈攻看其他人的杯子都空了,仰头把杯中酒喝掉,摇摇头表示不知道。我起身给大家斟酒。李小飞瞥着我,说,小王,你也不晓得?我说,都过了三十年了,还有什么不能讲的,都是自家弟兄。

  李小飞哈哈大笑,跟我碰了一下,说,我就喜欢听小王讲话。哎,王证,老实交代吧,你跟着个美女,去上海过了一夜。回来之后,封口三十年。到底是什么情况?

  阿根惊叫,美女?

  陈攻瞪大眼睛,过了一夜?

  跟美女……过了一夜?我也好奇。

  王证没有反应,一丝不苟,仔细啃螃蟹,眼神纹丝不乱。啃完,擦手,抬起酒杯,表情平静,说,瞎七搭八,我要是真封了口,你们怎么可能知道,我去过和平饭店?干了这杯,你们吃菜,我讲就是,省得越描越黑。放下酒杯,他却先吟了两句诗:

  云想衣裳花想容,春风拂槛露华浓……

  李小飞又笑,说,还有诗为证啦……

  陈攻也笑侃,这事儿,是跟李白,还是跟杨贵妃有关?

  这是李白自创的《清平调》乐府,两个“想”字叠用,引为特色,羡赞杨太真之美。可为什么突兀地在这里冒出来,一时我也参不透。

  阿根却拍着大腿笑起来,哈哈!原来是跟露华浓露老板!真有你的啊!

  王证和李小飞的情绪明显被他打断,齐声问道,你也知道?

  不知阿根是实在忍不住了,还是想卖卖关子。他慢吞吞掏出一包烟,问我是不是应该上阁楼去抽。我拿个烟缸给他,说,老婆孩子不在家,就在这里抽,快点讲……

  你越急他越慢!他悠悠挑出一根给李小飞,我晓得,你平常不抽烟,喝老酒时,是会想的。

 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,朝天吐出个烟圈,才开始说,1984年,我刚刚进城不久,专门跑到市中心,在珍珠街上贩橘子。大湖橘子由乡亲们运来,存在仓库。我跟几个老乡,白天,批发给水果店;傍晚,等路灯亮起,扁担挑两筐,立在路灯下,装作夜里赶不回去,减价零售。那时候的路灯,就一个白炽灯泡,光是暖的,照得橘子红橙橙油亮亮,特别惹人。我们约定,只要夜里能卖空,第二天早饭就吃生煎馒头加小馄饨,或者,中午去吃顿好的。不到一个月,我们就把整条珍珠街吃遍了。

  有天一个老乡讲,我们去开开洋荤吧。我才懂得,世界上还有西餐。就在大戏院那边,有个半地下室,叫开明西餐厅。里面的西餐,现在看起来像是笑话,当时还是蛮新鲜的,沙拉、罗宋汤和猪扒套餐,东西新鲜,味道也不怪。我们就去吃过几顿。

  有一趟,就碰到两个大美女也来吃饭。一个白白瘦瘦,头发长波浪,老是低着头,羞羞答答的。另一个,那就是仙女下凡,衣着朴素,盘着头发,我感觉,就像自己带着风从天上飘下来的。她俩一进门,每个人都忍不住,要抬头看。她也不在意,落落大方,不知道是已经习惯了被人观赏,还是真的不在意。这就是宝石舞厅的老板——露华浓。

  王证目光闪动,说,你认识她?

  我怎么配说认识她,只是那次见过之后,心心念念,就跟我那些同乡,去舞厅里喝过杯茶,我们又不会跳舞,也不敢啊!里面黑漆漆的,也没再见过她。不过,那个三妹,就是那个羞答答的女人,倒是跟很多男人跳舞的。等我后来成了“阎王”,再去的时候,那里早已关掉。

  王证说,1986年初,她嫁去日本。其实,我也就见过她一面……,那是1985年8月3日,礼拜六的夜里。两天前,老城遭受六号台风的正面袭击,损失惨重。

  珍珠街也是一片狼藉,路面积水,店面漏水漏电,招牌被十级大风吹得满地翻滚。王证、李小飞和救灾队,忙了三天两夜,刚刚解散,终于可以回家,睡个好觉。街上一片漆黑,一个人也没有。经过大戏院的时候,他却发现不远处的宝石舞厅,缤纷灯光闪动,传来阵阵歌声。难不成,还在营业?真的是风照吹,舞照跳。

  靠近一点,却听见男人的吼叫声,忽然,啪地一声,音乐嘎然而止。不知发生何事,王证加紧脚步,来到舞厅门前,才注意到二楼的舞池,和三楼的宿舍,都是一片漆黑。看来,并不在营业,只是,在一楼大堂,有七个男人和一个女人。

  虽然,他来巡察过几次,倒从未好好打量过一楼。每次都是直接跑到二楼和三楼,在舞池以及宿舍区域,察看一圈就走。这个舞厅,在此地开张三年,从来都太平无事。除了逢年过节,或者特别任务,联防队很少来。只见正对大门的墙上,镶着一面镜子,应该是给客人整理仪容用的。上面没写“整洁端庄,稳重大方”之类的套话,是黑漆刷出的美术字:“云想衣裳花想容,春风拂槛露华浓”。想来,露华浓这个名字,就是由此而来。

  镜子的前面,是一个柜台,外边有一女子,背对大门而立,两手搁在柜台上。身后一米外,站着一个男人,黑衣黑裤,中等个子,大背头,身材匀称。再后面,是六个男人,一色军裤,白色背心,肌肉狰狞,围成一个半圆。大背头男人,正厉声质问着什么。

  王证见不得这样的场面,走进大堂,放大声量:你们在做什么?那女子,似乎微微一颤,大背头和六个手下扭过头来,面目扭曲,眼神凶恶。

  大背头说,管你屁事。王证一言不发,继续向那女子走去。半圆弧中间的两人挥拳就打,王证迈一弓步,坐矮身形,双拳同时击中两人胃部。包围圈打开,又向前一步,左手已捏住大背头的左腕,逆时针扭动,将其控制。

  另外四个手下明显有点发怵,都假装忙着其它事,啥也没看见,两人一组,从地上扶起挨打倒地的同伙。

  大背头吃到痛,对王证急叫,你先把事体弄弄清爽,她欠了我的钱不还,有没有天理啊!

  这时候,露华浓才转过身来,王证只觉得眼睛一亮,无法看清她的面容,快速上下打量一遍,又紧盯着她的双眼,深渊一般的双眼,他强行控制住自己,不要被拖进去。露华浓面无表情,说,这笔债,两年前,我就已经还清,只是忘记收回借条。他竟将两千块利滚利到现在,要我还五万多块。

  王证心生疑惑。

  在光照正常的情况下,观察露华浓,识别这个人,记住这张脸,遭遇前所未有的困难。那对眼睛,如同深渊,摄人心魄,黑洞一般抹杀一切其它特征,使他无从记取。这就是说,以后换个环境,也许他无法一眼认出她来。这就是女人惊心动魄的美,散发着神秘的魅力,然而对他而言,并不是重点。

  他左手加上力道,对大背头说,你这是在放高利贷,懂吗?大背头依旧蛮横,说,借钱当然要有利息,借条上有借款人的指印。就算今天你去告官,把我抓走。我出来以后,这张借条,也还是算没有还完,利息滚得更高。借了钱,怎么可以耍赖不还啊?

  露华浓说,早就还清了,那时你就该把借条撕掉,或者还给我。王证问大背头,借条在你身上?大背头说,你就是杀掉我,也还是会有别人来要债的。露华浓突然伸手,从他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。大背头好像刚刚感觉到痛似的,头冒冷汗,惨叫喔唷,狂跳跺脚。

  王证注意到,露华浓并没有立刻撕掉借条,而是伸手越过柜台,把它收进抽屉。对她点点头。

  王证对大背头说,看到了吧?物证人证俱全。你只要乖乖配合,明天天亮,到派出所自首。今晚,我就到此为止。否则,我把你们一个个抓进去,判得可就重了。

  大背头说,吹牛皮谁不会,你敢放开我吗,马上收拾你。王证叹了口气,说,我倒想试试。他问露华浓,你这里有没有电话?她说,在三楼。他报了个电话号码,让她打去找龚主任,就说一小时后,会有几个左胳膊脱臼的,来挂急诊,让他帮忙复位。说完,又朝柜台努努嘴,说,把那个收好。然后,真就撒开了手,说,去外面。

  王证直直走出门外,背靠墙站好。大堂的花灯,照得他脸上五颜六色。谁先来?还是一起上?大背头揉着左肘,大呼,一起上。自己却一动不动。两个刚刚挨打的家伙,当即捂住肚子,把腰弯得更低。另外四个也面面相觑,其中三个犹犹豫豫,向前跨了一步。另一个的屁股,挨了大背头一脚,反而冲得更前。王证摇摇头,说,快点呀!我还想回去睡觉呢。这样吧,喊一声服了,我就不碰你。大背头嗓子都叫破,我看谁敢!

  那个屁股挨了一脚的,跨步上前,右脚猛踢王证裆部,王证向左拧腰避开,右脚跨一大步,欺身而上,同时,两手一上一下捏住他的左臂,一起一落,那家伙发出凄厉惨叫,仰面摔倒。

  先前胃部中拳的那两个,吓得双膝跪倒,大喊,我们服了啊,我们服了。王证说,好,我不碰你们。过来,把他拉起来,别碰左臂。

  另外三个,收回刚才迈出的一步,互相张望,还在下决心。大背头大骂脏话,拍他们的头,踹他们的腿。王证说,你们只要喊一声,我就帮你们收拾他。这下子,他们如蒙大赦,三人全部跪倒大喊,我们服了。

  大背头气得揪住其中一个的背心,抬右手要打。却见王证兔起鹘落,一把捏住左臂,不知怎地弄了一下,就感觉左肩一松,随即,从未尝过的酸痛扩散开来。你们扶住他,这样托着,你们也是。去中医院挂急诊,找龚医生复位。王证给五个求饶的示范,然后对大背头说,明天下班之前,去派出所自首。不要等我带着警察来抓住你,那样,你会很惨。你跑不掉的,老猢狲周战,你应该晓得吧?

  大背头痛苦的表情变成恐惧,说,他不是在牢里吗……,你收的啊?你就是王头?王证说,对啊,他跑到这条街上来收账,不过,我“劝”他自首了,还好,在严打前。你懂吧?大背头汗如雨下,对着他的手下说,走,赶快走。

  王证发觉自己一下陷入黑暗中,鼻前萦绕花露水的味道。原来,露华浓已经关了灯,锁好店门,走到他身边。直截了当说,王头,事情弄到这个地步,今晚只好求你,再帮我一个忙。王证一愣,说,还有什么事?我已经两夜没睡觉了。她笑道,车上睡吧,陪我去趟上海。王证想了想,说,我送你到火车站,送你上车,可以吗?火车上是安全的,放心。黑暗中,她似乎抬手指向巷口,我讲的是汽车,吉普车。王证恍然大悟,说,巷口一直停着的上海牌照吉普,是你的?她说,是我未婚夫的。本来,我下午就要去的。您好人做到底,帮我一下吧?王证挠挠头,说,你给我十分钟。他跑到派出所,叫醒李小飞,让他帮忙去趟自己家里,跟母亲讲一声。

  她开车的技术非常好,没多久,王证就在花露水的香味里,沉沉睡去。

  李小飞已经有些醉,笑得很不正经,你打架,我见得多了,不用讲得那么详细。后来呢?陈攻和阿根也催着王证接着讲。王证吃了两口糟货,大赞口味好,又抬了两次酒杯,跟大家干掉。就像故意卖关子,搞得我都感觉心里痒痒。

  他说,你们没听我讲嘛,人家是有未婚夫的。而且,她未婚夫还是个日本人,名字叫……前田……俊山,对,前田俊山。她从自己中文名字里取个珍字,所以,以后啊,她就叫前田珍子……

  李小飞又一次打断,哎、哎、哎,交代重点。

  王证说,就没啥事儿啊?她叫醒我的时候,已经开到和平饭店,凌晨一点多。下车就带着我,跑到服装部,给我买了条牛仔裤,还让我自己选了件白衬衫。我知道自己身上脏,也没敢拒绝。然后,就让服务员开了个房间,让我进去洗澡睡觉,让我明天自己去吃早餐,她一大早要去还车、取签证。我发现,在饭店里面洗衣服,没地方好晾,只好拿个袋子闷起来。

  饭店的床太软,空调也冷,睡得不爽。不过,早饭是非常丰盛,我饿极了,吃了不少。中午快一点的时候,她回来了,一起去餐厅,牛排、猪排,我感觉以前都吃过似的,味道还行。她点了条蒸鱼,那是真的美味。我就求她帮忙问问怎么做的,学会好做给母亲吃。她会讲外语嘛,就把厨师直接叫来。其它,就是闲聊,都不重要,我也记不得了。她说她还有事情,不会马上回去。就教我坐车去火车站,自己先回。从此以后,我再也没有见过她。

  李小飞遗憾摇头,说,真没劲。这么个大美人,就这样错过。暴殄天物!

  王证说,她美不美跟我有关系吗?只是,她始终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:我找不到她的特征,现在回忆当时的画面,她的脸是模糊的。这从来没发生过。关键,是那双眼睛,非常……呃,少见。突然,似乎有什么异样的感觉涌出,他陷入沉思。

  李小飞接着说,第二天,吴火根倒真的来派出所自首了。因为一直找不到事主,只有你自己那份笔录,不清不楚的。才关了他半年。

  我问,吴火根是谁?那个放高利贷的大背头?

  李小飞点点头,说,江湖人称阿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