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五 章


  终点站到了,白水根下车。

  夜已深,路灯昏黄。搭拖拉机,肯定是没指望了,他跟着自己的影子,埋头赶路。影子越来越长,指向两座小山之间的那条土巷。巷子的尽头,曾经有他的短暂的好日子。现在,他却只能蹑手蹑脚,闪过那个宅院,从其西面的荒坡滑下,沿着大湖边,踩着砂石泥泞,走上十里,才能回到自己的船上。到那时,天应该已经亮了。

  肚子已经干瘪,他觉得,中午不该把生煎馒头全部倒在地上,那是女儿给他买的。不、不,不!她不是我的女儿,她是城里珍珠街宝石舞厅的露露。我的女儿,白鹭,已经死掉了!

  路灯渐远,影子变得模糊,从身前消失。前方院子里的灯,光温色暖,让影子又从身后滑到左边。他放慢脚步,轻手轻脚,从院门前挪过。眼睛热热的,想必是红了。院子里人声飘来,阿火和他的兄弟们正在喝酒。他心中凄凉,今天的局,看来已经散了。

  十五个月前,那一夜的运气,为什么再也没有回来?只能吸吸鼻子,摇摇头,有气也不敢叹。身子向后倾斜,挺着肚子小跑下坡,要收牢脚劲,免得一下子冲进大湖里。

  夏夜,无风无月,大湖平得像台面上的黑丝绒,稀稀拉拉的,倒映几点星光,好像赌客掉落的烟灰。

  那天,上船前,阿火着实吓到他了,倒不是欠款的数字,而是计算利息的办法。白水根觉得冤,就剩五百块没还,利息却要按九千块总额来算。而且,特别不地道的是,为什么不早点提醒自己呢?阿火却说,我们做借贷的,就是靠利息吃饭的,碰上这种好事,还能提醒你吗?每次你还钱,我们都问过,你还哪一笔,还帮你在借条上记账,这不就是提醒吗?本利还清,就当面撕掉借条,你哪张借条没撕掉,自己心里没数吗?白水根拉大嗓门,可是,这也忒不要面孔啦!啪,吃到一记耳光。

  火辣辣的面孔,气鼓鼓的肚子,在那个夜里,却给他带来前所未有的运气。连本带利,他还清了所有的借款,付掉船费,口袋里还有一千多块。两张借条被他撕得粉碎,朝天一抛,拍拍那打手的脸,轻轻说,以后对我客气点。

  直到现在,白水根都还记得,当时那一船人的眼神,他觉得,真是太有面子啦。其实,吃到耳光的时候,有个念头曾一闪而过:如果,他马上要求退出,结算存在柜上的筹码,加上身上的现金,完全可以还清两张借条,带着五千多块离开。可是……,那怎么可以呢?那不是,又要过人家吃肉我喝汤的日子?他马上把这个念头赶走,并且,为自己的不长进,狠狠掐了一把大腿。

  1982年5月30日,白鹭会回家,陪爸爸一起吃饭,准备换洗衣服。这是高考之前,最后一个休息日。整个六月份,她都要留在学校,最后冲刺。校长说,她将是这个镇、这个县,甚至整个太吴市的骄傲。对这种褒扬,她根本无所谓。她在墙报上,给自己的寄语是:只有全力以赴,才对得起爸爸。可是,在之前一天,陆阿四找到了她。

  陆阿四从来就知道,开赌船,这个生意是做不长的,即使,一个晚上收上来的钱,比开一年奶站赚得都多。他从周战那里请来阿火,真正的目的,是把手上的船早日脱手,并且还能保证一些细水长流的收入。阿火是放高利贷的,小商小贩小工厂,利息看上去是蛮多,但资金流转周期长,回款风险高。大多数的小老板,要么坏,要么蠢,借到了钱,不会好好花,最后变成烂账,阿火就会亏本。所以,在赌船上放贷,他蛮有兴趣。于是,他按照租金的三倍,一次买下六条船余下的租期。并且,分给陆阿四平均船费的三成。他向周战借款,一次付了十万块。陆阿四打打小算盘,觉得不太划算,但也没办法,一则,阿火拿不出更多的钱;二则,自己害怕他那帮打手。阿火懂,说,算我欠你个人情,以后还给你。

  陆阿四经营的那两年,除了白水根,没有拉过一个熟人上船。他很谨慎,非常害怕周围有人知道,他在做这种生意,连走得最近的鱼贩子阿七,都不晓得。当白水根在面馆,向他吹嘘那一晚的转运,他一点也不开心。他说,你是发了神经,老天爷放你一马,你不要。白水根不懂他是什么意思。他压低声音说,当时你就应该结账,还完债,还有五千多块啊,加上后面两年的船租,六千出头。现在,一个万元户,吃不光用不光。你还能白住两年我的房子。白鹭考上大学是稳的,国家帮你养四年。日子过得多么好?白水根不以为然,觉得他在嫉妒自己赌运亨通。

  不过,经过上次的教训,白水根也当心了。连同柜上存的,他有两千块钱的筹码,这可比当初入场时的两百块多得多。他心中笃定,从头再来,不借钱。可他忘了,他曾经成百倍地押注,眼睛已经撑大,钞票,已经变成数字。而且,好运气再没回来。

  只一个礼拜,白水根的筹码,剩下不到四百块。其实,如果这时候退出,也还能舒舒服服生活到年底,等来下一笔船租。他却去找阿火,小心翼翼的,又借了四千块。阿火眯眯笑。

  又两个礼拜,赌船上五个夜晚,白水根输输赢赢,没有足够的钱还债,反而多了三百多块利息。他还在痴痴等待好运气,陆阿四没办法了,只好去找白鹭。

  白鹭的反应,开始让他还能接受,飙泪痛哭,跺足捶胸。陆阿四一下子找到倾吐对象,把憋在心里很久的话,讲个痛快。最后,他等白鹭平复一点,说,我该劝的都劝过,实在是讲不动了。你回去,好好跟你爸爸讲,赶紧收手。如果实在困难,我也可以帮忙。早点回头,也最多就下半年过得清苦点,明年拿到船租,日子还是好过的。

  白鹭仍在抽泣,但语气变得很硬,爸爸为了我,实在是太苦了。这件事,我不能不管,我要想办法救他。陆阿四以为,她说的救,是劝白水根回头,及时止损。他怎么也没想到,这竟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。

  白鹭跑回教室,从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,刷刷写字,用指甲从宣传画上抠下一枚图钉,把那张纸钉在课桌上。跟谁都没打招呼,就离开了学校。

  白水根正躺在床上,毫无睡意,眼睛望着天花板。过了一会儿,他闻到阵阵饭菜香。奇怪,这里左右都没有邻居,难道有人在外面野炊?香味越来越浓,把他从床上推了起来。

  只见客堂的八仙桌上,摆着两碟菜:春韭炒鸡蛋、蒜苔炒肉丝。正在奇怪,却看见女儿,端着两碗白米饭走进来。咦,你不是要明早回家吗?白鹭笑嫣如花,说,明天开始,我就要努力工作了。今晚我做饭,来,先吃,灶上还有腌笃鲜,多焖一会儿。

  白水根哪里听得出她话里有话,只担心她撞破自己去赌船,局促不安,呃,我晚上还要出门办事。你一个人先睡,等下就把里屋门锁好。白鹭不动声色,说,爸爸你要当心身体,很快,我就能孝敬您了。白水根拍拍胸脯,说,不用你孝敬,你只要好好读书。家里,有我撑着。白鹭说,我一定会加油,以后,我俩离开这里,搬到大城市去,比如,去上海。白水根傻笑,说,我还没去过上海呢,倒是听人家讲,上海的马路是弯的,我怕我会迷路。

  白鹭把腌笃鲜端上来。爷儿俩一人一大碗,嚼笋,吃肉,喝汤,讲着船上镇上,城里城外,往事趣事。两个人嘴里的生活,从来都是这样美好。

  白水根让白鹭锁好里屋,才关灯出门,一路打着饱嗝,期待今夜有个好运气。

  他并不知道,白鹭正趴在床上,跟自己的学业啜泣道别。许多年以后,她说她当时想得很明白:大学四年,就算不花一分零用钱,能省下不到两百块。大学毕业,每月工资不到八十块,就算能省下八成,起码要五年 —— 就是说,从那时起直到九年以后,才能凑足四千块。这条路救不了爸爸,必须放弃。

  她留下一封长信,把这些想法梳理之后,全部写进去。对爸爸,她只有敬爱和报答,没有一丝一毫的埋怨。这封信,是她对全新人生的宣誓。她知道爸爸不识字,这封信只能等未来出头之日,再念给他听。

  再把过去的日子,仔仔细细地回忆一遍,她坚信,今天的决定是正确的。

  1982年5月30日清晨,白水根从赌船上岸,口袋里的钞票数量依旧,不用交船费,也还不起债。他长叹一声,一夜白弄啊!绕到大湖边,爬上斜坡回家。快到院门口时,依稀看见长途车经过巷口。

  白水根栓好大门,回屋睡觉。朝阳升起,晨雾散尽,小镇跟平常一样醒过来。白鹭课桌上的那张纸,被人扯下,交给班主任。班主任惨叫一声,拿着跑到教导处。教导主任扯住他,一起跑到校长室敲门。校长还没来。

  因为是礼拜天,陆阿四起得晚,刚刚吃好早饭,牵着女儿的小手,出门溜达。一堆人呼啦一下围住他,女儿小嘴一扁,要哭。你们要做啥?陆阿四懊恼,定神一看,却是金校长、吴教导主任、朱老师和两个男生。

  金校长递过来一张纸,喘得脸煞白,嘶声叫道,好几十年啦,我们学校没出过尖子,昨天,尖子逃走了!指着那两个男生,接着说,还好,他们晓得,她住在哪里,我跟着跑过去,一看,却是你家,大门栓牢敲不开。她到底逃到哪里去了啊?陆阿四大惊,你是说白鹭吗?她逃学了?金校长摇摇那张纸,你自己看看,她退学了!只见纸上十二个字:突发家事,救父要紧,决定退学。下面签着白鹭的名字。和昨天的日期。

  陆阿四顿时慌了。

  做梦也没想到,白鹭居然没劝父戒赌,而是退学救父。她想怎么救啊?千万千万,不能让事情闹大。他劝住金校长,我马上去看看,你们先回去。放心好啦,我小舅子是派出所的,肯定找得到。——后一句话,是给他自己也吃粒定心丸。

  等他们去远,他溜进旧仓库,推出一车放奶瓶的木头筐子,倒过来搭高,从南院墙翻进去。只有白水根一个人,正呼呼大睡。陆阿四冲上去,朝他额头就是一巴掌。

  白水根正睁大眼睛,盯着骰盅翻开,忽然闪过一条黑影,一下把他拍倒在地,顿时醒来。

  眼前的陆阿四,白胖面孔上的肉在突突抖,白鹭呢?白鹭到哪里去啦?一边问,一边把他拉下床。白水根连呵欠也来不及打,一口气吸了进去,说,白鹭回学校啦,准备高考啊?陆阿四拖着他,走进另一间卧屋,里面干净整洁,一尘不染。陆阿四顿时愣住,从没见过自己的狗窝,可以变得这么清爽。他告诉白水根,白鹭退学了,说要救你。白水根更加奇怪,救我?我好好的,要救什么?陆阿四说,会不会,她想帮你还债?白水根急了,当胸一把,抓住陆阿四的衣襟,问,她怎么会知道的?陆阿四扯开他的手,说,我怎么晓得?

  白水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,大哭起来,这可怎么办啊?她不想读书,可以好好跟我讲嘛,为啥要逃掉呢?我从来没有因为读书的事情,说过她一句呀,我自己也没读过书啊?她怎么这么傻,读不下去,可以不读的呀!陆阿四惊愕不已,白水根看问题的角度,真的与众不同啊!但他仍不敢掉以轻心,试探着问,你上次见到她,是什么时候?白水根抹着眼泪说,昨天下午。陆阿四惊问,她都跟你讲了什么?白水根说,她说要开始努力工作了,回来给我炒菜烧饭,好好吃一顿。剩了好多,都罩在桌上呢。陆阿四急问,然后呢?白水根说,然后就是吃饭啊。小丫头的菜,炒得真是好吃,腌笃鲜也调配得灵,鲜得眉毛都要飞掉……陆阿四不耐烦,打断他,我没问这个,然后你们都讲了什么?白水根说,就是一边吃饭一边闲聊啊。陆阿四奇怪,她就没有跟你提起,你在船上欠债的事情?白水根说,刚刚我就奇怪啊,她怎么会晓得呢?以前,礼拜六夜里到礼拜天,我都不去的。最近,有几次,我也只跟她讲,我是去看看船。我答应你不讲出去,就是不会讲的。

  陆阿四心里五味杂陈。他后悔,昨天太冲动,原原本本都跟白鹭讲了;他庆幸,白鹭没有把事情戳破;他思量,如何找回小姑娘;他决定,无论如何,一定要把白水根拖离赌船。只有白水根安稳,自己才会安稳。

  他把白水根拉起来,坐回到客堂里,给他拧了把毛巾。他说,水根啊,事情到了这个地步,我们要想办法。首先,要寻着你女儿。她已经跟学校讲,是要救你,救什么呢?我们总不能把赌博的事情讲出来吧?我想,不如就跟人家讲,你得了腰子病(肾病),这是要花大铜钿看病的。我去找我阿舅派出所,想办法找白鹭。白水根点头同意,站起来说,谢谢你,寻着白鹭,只能拜托你了。

  陆阿四点点头,酝酿些感情,说,弟兄,我们一个镇上,一个船上,原来认也不认得的。到现在,相处快三年了,虽然,我们走动不勤,总算是朋友吧。我年纪小,叫你声阿哥。做弟弟的,真心想帮你一把。我会去找阿火,把你借的钞票还掉。然后,我把后面两年的船租先付给你,押金,你也不用还给我,这样,过日子是足足够的。长远来说,要是白鹭真的不读书了,也没关系,你们家烧饭好吃,父女俩在镇上开个小店。我借你一千块,不要利息,随便你什么时候还。或者,白鹭回来继续读书,我介绍你去好饭店里做厨师,一年三、五百块总归赚得到的。

  白水根低着头,眼珠骨碌骨碌转,只吐出一句,你要真的想帮我,就借我一万块,不要利息,我翻本就还给你。

  陆阿四,就像大冬天站在雪地里,被一桶冰水,从头淋到脚。他一声不响,起身离去。

  他先跑到学校,跟金校长把白鹭的“家庭困难”编一遍,说自己马上就去派出所,帮忙寻白鹭。然后,他就到小舅子家里,再把白水根的“腰子病”讲一遍。最后,他知道鱼贩子阿七肯定在吃面,就去面馆,跟阿七又聊了一次白水根,这样,大家很快就都晓得了。

  派出所动作很快。两天之后,陆阿四找到白水根,告诉他,白鹭应该是去了上海。上个礼拜六,她去过镇上的信用社,取空了自己的存折,一共壹佰叁拾贰圆柒角叁分。上个礼拜天,早上五点,她搭长途车进的城。司机师傅印象深刻,挺乖的小姑娘,上车就打听怎么去上海。他教她在市中心下车,调一路公共汽车,朝北坐到终点,就是火车站。他还专门在那里多停一会儿,看她上了车,才开走的。

  白水根瞎猜,肯定是读书读不动,逃掉了。我又没什么事,要她救什么?陆阿四不敢挑明,急得跳脚,说,金校长讲,我们镇,几十年了,也没有人读书超过白鹭的。你女儿为了你,放弃高考,太可惜啦!白水根说,那她为啥要逃呢?陆阿四气滞,那么,你要不要去找呢?出了事情怎么办?白水根也跳脚,我又没去过上海,我怎么找啊?再说,我已经坚持这么久,好运气马上就要来了,你等我翻了本还了债再说,好不好啊!他说完之后,又颓萎在地,大哭出声,她是我的亲生女儿呀,我不心痛的吗?可我有什么办法呢?你又不肯借钱给我翻本,阿火的钱,一天一天的利息在涨啊……我女儿身上有钞票,又懂事体,过不下去,就会回家的。

  陆阿四跺跺脚,摇头离去。

  深一脚浅一脚,白水根在湖边走,想到这些,又感到那种心痛。他朝着黑丝绒般的湖面,大声嘶吼起来。声音宛若鸦啼,又似鬼哭,送达大湖深处,砸在荒岛丘崖上,传回层层叠叠的回响,就像一群看客在围观笑骂,心痛更加剧烈。他踉跄奔跑,连滚带爬,嘶吼也更加大声,直至喉衰力尽。湖天一线之处,一条巨大的肥鱼,似乎被他的心痛传染,激烈翻滚,最后静静地漂浮,鱼肚朝天,白茫茫一片。天,开始亮了。

  白鹭,终究是没有回来,也终于没人再来管白水根。

  夜里,他带着希望上船,清晨,他带着失望入睡。在梦里,女儿的身影,由清晰变到模糊。半年一晃而过,他已经不敢再想那笔借款的事情,身上的钞票加上筹码也不足一千,下注开始遭人白眼。

  这一天,天在作雪,湖风如刀。下船的时候,天还是黑的。阿火叫住他,等在一旁,看其它赌客去远,亮出那张借条。白水根突突发颤,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,声音带着哭调,问,已经超过两万了吗?阿火笑了,在他面前,撕碎那张借条。

  他说,你等下回去,整理好自己的东西,把阿四的院子腾出来。定定心心,吃顿中饭,提上东西,再到这里来,取船,领钱。

  白水根不懂发生什么事情,可怜巴巴,小声嘟囔,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?我的欠账,就这么算啦?那我在柜上的筹码,还有吗?

  阿火凶巴巴,问什么问?你命好,有贵人保,老子就得吃亏。快快照做,别再问啦,否则吃耳光。到时候,你就晓得了。

  白水根的心里揣着疑惑,愈发觉得冷。双臂紧抱着自己,吸着鼻子,从芦苇荡,突突索索,颠到湖边。天色灰沉,间或夹杂着透亮的白,就要下雪了。这一夜,虽然还是白弄,他依然相信,荣光重现的日子,就在眼前。越是这种时候,越讨厌有人打搅自己,坏了专注。可是现在,没运气,就被人随便欺负,又有什么办法呢?

  这些年,他抓过许多钞票,不过,钞票明来暗去,自己也从没有闲心,添置过什么物件。些许衣物,一把鱼叉,就是全部家当。

  阿火点了两千块钱,捏在手里像块砖头,指着他的船说,船,还给你;钱,贴给你;债,有人替你还了。白水根完全没有去想,是谁让阿火这么做的。第一个问题居然是,后天还是老时间,在这里上船?阿火被他逗笑了,你个戆皮,真的是条赌棍!已经给你结账,以后好好打鱼,别再来了。

  就像遭了雷劈,白水根的眼珠突出眼眶,嘴巴张到最大,分了三次,才把一个“啊”字吐出来。右手的鱼叉变成拐杖,用两只手拄着,才能站稳,腋下夹着的衣服,全都滑落在地。阿火露出厌恶的表情,一个耳光拍过去,说,要死,到自己船上去死。把钞票塞进他外衣口袋,转身要走,衣服却被扯住,用力掰脱,却见白水根双膝一弯,跪在地上。

  阿火骂出长长一堆脏话,才缓过来,说,你别再惹我啊,再烦我,我真会打死你的。白水根眼泪鼻涕糊了一脸,说,是不是我女儿啊?阿火奇怪,啊?什么女儿?你还有个女儿?白水根说,是啊,半年多前,她说要救我,跑到上海去。我猜,她肯定是晓得,我欠了债。她真的赚到大钱啦?她回来啦?阿火心中一动,你女儿很有钱吗?白水根抹眼泪,我已经七个月没有见过她,我想她一定是知道,我弄丢了好运气,不想来见我。可是,帮我还债就好了嘛,为什么要断掉我的路?

  阿火屏退左右,说,你还想赌啊?可是,阿四已经不再给你担保了哦。他,呃,他们,要你拿着这笔钱,继续打鱼去。白水根双手合十,求阿火帮忙,问他是否可以给自己担保。阿火作出犹豫的样子,等他反复拜上几遍,大声叹一口气,说,倒也不是完全不可以,不过,千万不能让阿四知道。还有,要是再借钱还不上,你女儿要替你还哦。白水根马上同意,完全没有经过大脑。阿火又说,以后,你只能上我指定的船,那些赌客是我拉来的,都不认识陆阿四。白水根点头,合十称谢。

  之后的九个月,阿火只让他跟一帮陌生的赌客玩,一两个礼拜,才会轮到一次。每到这一天,他都会天没亮就跑长路到镇上,等面馆开门,钻进去,吃第一碗阳春面。然后,再跑回来,睡一天。晚上,再跑十里地,去迎接好运气。这已经变成一种仪式。

  可是,好运气不但没有来,三个月前,白水根又向阿火借了两千块。

  终于回到船上,天已经大亮。他直接端起锅,把几口剩泡饭喝下肚。解开裤子,摸出里面藏好的存折。躺下的瞬间,又想到女儿的好,没有她,自己也得不到这些救命钱。可马上又爬起来,朝舱外吐了口唾沫,大声说,我女儿已经死掉了!

  昨天有局。他照例起个大早,准备跑去镇上,吃个头汤面。

  清晨,雾气未散。一个穿旗袍的女人,站在岸边,吓得他跳起来。在这里这么多年,他从来没见过这样打扮的女人,或者说,如此装扮的活人。她的脸很白,像戏台上娄阿鼠的白鼻子那么白。长头发披着,不直,像满脑袋不停扭动的曲蟮。两条跟脸一样白的胳膊,就那样光溜溜露在外面。旗袍开襟处,微露着长腿,套着玻璃丝袜。白水根记起,小时候逃难,在死人堆里,曾见过类似的装扮。八月份的尾巴,清晨的湖边是阴冷的,白水根浑身冰凉,肯定是碰见了鬼!

  你阿是白水根?女人讲着口音很重的官话。白水根想,我可不能答应,要是个鬼,我一答应,魂灵就会被吊走。于是,不答反问,你是啥人?她说,是白鹭叫我来找你的,你阿是她爸爸?

  听见女儿的名字,白水根胆子大了点,跳上岸,也不言语,却抓牢她的手握一下,心想,握手总归没错的,如果是鬼,应该捏不住,或者是冰凉的吧。那女人慌张起来,哎呀一声,没能躲开。感觉到她的体温,白水根才定下心来。

  她说她叫三妹,她最好的姊妹是白鹭。

  长途车上,白水根问,我怎么听不大懂你讲话呢?你不是本地人?三妹说,我是阜宁的。他哪里知道阜宁在哪里,一脸懵,她就说,你吃过西瓜吧?我家就是种西瓜的,种红瓤的苏蜜瓜,也种黄瓤的华东廿六号。白水根奇怪,西瓜还有黄的?她突然就有点悲伤,说,有啊!我爸爸妈妈带我到上海街上吃黄瓤的瓜,吃完要交还瓜子的。我们就在擦嘴的时候,偷偷把一些瓜子吐在手帕里,带回老家种。白水根对西瓜并不感兴趣,又说,我一直当白鹭在上海呢!原来就在城里。她说,我们就是在上海认识的呀。今年五月份,露露姐带我过来这里做,来了三个多月。白水根奇怪,你叫她姐姐?你多大啊?她说,我过年十八。白水根说,我看你的打扮,以为你快三十了。你们做什么生意啊?三妹的表情,忽然变得很奇怪,脸涨得通红,身子微微颤动,屁股挪得离白水根远一点,头转向窗外,不再说话。

  他们在市中心下车。白水根上次来,是在十一年前。现在,这里已经变成步行街。街道的模样,倒是变化不大,就是老字号之外,多了一些新招牌。街上的人,也多了不少,脚踏车不能骑进来,要推着走。他跟着三妹,沿着街,越走越神气,我女儿居然在市中心做生意,结棍!

  不久,他们绕过几家老牌饭店,来到街的南侧。这是一个小广场,正西面是全城最大的商场,其余各个方向,全是电影院。继续向南,穿过广场,是一条短而宽阔的巷子。巷口左侧有个半地下室,像是生意不错的吃食店,有人排着队下台阶。三妹说,这是个新开的西餐厅,生意好,雪滑!白水根既不懂什么叫西餐,也不懂雪滑是啥,更没有兴趣,埋头跟着走。

  到了。三妹说,指着巷子右侧一座三层小楼。见大门虚掩,里面黑咕隆咚,白水根问,怎么打烊了?三妹说,下午就闹猛了。舞厅在二楼,三楼是我们宿舍。舞厅是什么?白水根也不懂,三妹也没回应,带着他到三楼。三楼是一条走廊,两边各有三个房门,一头有扇窗。三妹指指窗的右边,说,露露的房间就在那块。我还有事,你自己进去哦。

  爸爸~~,白水根正在犹豫要不要推门,门从里面打开,自己被一团奇香当头罩住,有点晕,冲入温香软玉之中。他惊惶无措,挣扎着跳出怀抱,才看见面前站着的,真是女儿,她已没有一丝半点的学生模样。长发养长了,在头顶盘个发髻。也穿着旗袍,只是颜色素雅,没有三妹的那样花俏。脸上也没有涂脂抹粉,只是点了口红。她的眼睛,变化最大,白水根看惯的天真无邪小女孩,已经荡然无存,取而代之的,是成熟而坚定,能摄人魂魄的眼睛。哪里还能看出,这是个年仅十九岁的姑娘。

  她再次张开胳膊,还想和以往那样,跟爸爸撒娇,但白水根已经找了把椅子,乖乖坐下。白鹭只好坐到床边,问他近况如何。白水根心乱如麻,眼睛只敢朝地下看,仿佛眼前不是他日思夜想的女儿,他怯生生地问,你现在赚了很多钱吗?白鹭说,我运气好,遇到贵人。也不算赚很多钱,但是,估计能帮上忙。白水根说,你想怎么帮我啊?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事情的?白鹭看出她爸爸气不顺,说,我只是听说,您为了我、我们家,欠了别人的钱。白水根听到欠钱,又心中恐慌,说,我谢谢你,别再帮我了。你还是个孩子,不要管我的事情。早点回家,跟校长服个软求个饶,争取把余下的书读完。就算读不下去,我也不会怪你,高中毕业,也可以在镇上找个事情做。白鹭心酸委屈,眼泪在眼眶中打转,讲不出话来,转身从枕头下面,拿出条牛仔裤,让白水根试。她说,这裤子后面,我缝了个暗袋,里面有个存折,上面有四千块钱,在镇上可以取的。我也没本事,现在也只能攒出这些。

  白水根完全确定:九个月前,阿火突然撕掉借条,并且要把自己踢出赌局,一定是白鹭的主意。搞出这么大的事情,自己却不露面,小丫头厉害啊!现在知道自己又欠债了,就让三妹来找,这是要跟我当面了断吗?他问白鹭,你怎么会认识阿火的?白鹭不知原委,只见爸爸的脸色越来越难看,心中惴惴,问了句,阿火是谁,就推着他去走廊那头的洗手间试裤子。

  裤子很合身,配的牛皮皮带也很厚实。手摸着暗袋里的存折,白水根似乎心情又好了一点。不管怎样,女儿总算是找到了,更何况,她确实能帮自己还债。过去的事,肯定是小姑娘不知深浅。想到这里,不由得又开心起来,摸着新裤子走出来,却看见走廊里,一个男人正对三妹上下其手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