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四 章


  长远不见,老王。古城分局局长苏长文,一见面,就紧紧握住王证的双手,久久不放。

  感受到领导的热情,王证不方便马上把手抽回来,被其双手的湿热,逼出一句客气话,还要谢谢苏局,愿意收留我。潘队今天在局里吧?

  我马上叫他来。苏局松开手,拿起手机,滴滴答答打字,又给他倒水,说,你都退休了,做做后勤不好吗?为啥还非要去刑警队,跟年轻人拼体力啊?

  闲不下来。再说,做后勤我也不会啊!王证微笑欠身,接过水杯。

  苏局是本地人,四十二岁。给人的第一印象,肯定是四个字:方方正正。相处时间久了,这四个字,就会刻进心里。

  古城分局刑警队的队长,潘荣,比苏局小四岁,市属沙洲县人。高大健硕,跟二十年前的小锣有一拼,除了皮肤白净些。跟陈攻、王证,合作多年,知根知底。这次也是他说服苏局,给王证办理返聘。

  王证拿出台笔记本,和一个优盘,对他们说,这么些年,我做了个东西,给你们看看。这也是,接下来,我想做完的事情。希望你们支持。

  本该继续寒暄,他却突然就进入正题,完全无视苏局和潘队的诧异。不过,就一会儿,他们的表情又都变成惊讶。

  系统的画面非常简陋,王证简单操作几下,就展示出强大的功能。虽说,粗看起来,基本的图文信息,卷宗上基本都有,感觉就像一个极其巨大的电子表格:每一横行,就是一个案卷,只是,已经嚼烂、消化之后的。所有的直接和间接证据,经过分析和分解,标注为各类特征。这些特征,就组成这表格的竖行(王证称之为:列),数量庞大。就这样,这张巨大的表格,收纳各种案卷,无论案件性质、归属地,和原始格式。

  除此之外,还能交叉比对,像法医报告,现场照片,人像,声音,甚至案发地当时的气候环境。如果联网,能自动抓取相关的网络舆情。

  王证演示了最最重要的,他称为“动态比对”的功能。设定一些条件,筛选看上去互不相干的案子,系统琢磨了一会儿,列出它们的相似特征。

  潘队恍然大悟,说,2007年,四城六案合并,最终定位,流窜随机作案的真凶,也是这个系统帮的忙吧?我记得当时,你正被上面停职,说你不务正业,整天胡扯。我总算是领教了,这……,这不就是福尔摩斯的记忆宫殿吗?

  可以是。王证说,那次,幸亏陈攻坚持,暗自调查出关键证据,才说服上面,促成跨辖区并案的。这东西,我改了二十几年。伺候它的工作量不小,但能在案件之间,发现相关线索,从没想到的地方,提些建议。查案,还要靠我们自己。我想利用它,把积案、悬案整理一下。不会干扰潘队的正常工作。我想,先从失踪案入手。平时,我的日常工作,就干这个,行吧?潘队有其它要求,随时吩咐,随叫随到。

  潘荣说,这么说就见外了,让我以后哪还有脸见陈队。为您回家这事儿,我都兴奋好几天了,苏局可以证明。您就是坐在那儿,啥也不干,我办起案来,心里都踏实。

  回到队里,潘荣带着一组组同事,来打招呼,最后,带来一个小伙,夏晓林。告诉王证,他专门负责失踪案件,再转发其他组,后续跟进。小家伙跟陈攻是校友,1990年出生,大四就来实习。毕业后,返回原籍,在队里已经五年。

  王证盯着他看了好久,看得他,有点不知所措。王证笑道,你跟我一个朋友的儿子长得太像了!

  递给他一个优盘,王证让他把今年一月,和这个月的案卷找出来。夏晓林从前向后,整理一月的,他自己从新案到旧案,整理这个月的。两人合作,录入系统。

  王证顺便问起,金士仁的失踪案,夏晓林说,辖区不同,要去其他分局查。

  王证告诉他,这个系统的数据,全部加密存储在云端。加密方法,是他自己琢磨的,没有用公共算法。并且,有分布式备份,录入之后,保密,还不怕丢。优盘里,只有启动的软件;电脑,也只是运行设备。丢了坏了都不怕,数据还在。

  毕竟是新生代,夏晓林上手很快。但使用这个系统的关键,是对讯问笔录、侦查报告等长篇文字内容的分解。这方面,对刑侦经验,以及分析能力,有比较高的要求。稍有不慎,就会有所遗漏。因此,基础资料里面,会附上原文图片,日后,可以随时修正。王证做了几个分析和分解的例子,供他理解消化。下班以后,王证就复查一遍,记录下问题,第二天可以一起讨论。

  连续三天,王证没有回家。好在分局在市中心,附近吃喝不愁,他也熟门熟路。

  礼拜四一大早,潘队跟他讲,金士仁失踪案的卷宗,他已经打过招呼,可以去查了。王证看见,夏晓林的眼睛,越过电脑屏幕,瞄着自己,就知道,这准是他帮了忙。

 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纸,跟夏晓林讲,两个事情:

  一、你帮我去查卷宗。只需按这些表单摘录内容,再按这个清单,拿工作手机,一一拍照,回来就可以录入。不过,完事儿以后,一定记住:照片要删掉,这些纸,要碎掉。你先去复印一份空白的,留着看看,以后一直有用;

  二、我在系统里,保存了一个并案方案,是最近发生的七件儿童失踪案,涉及三个地点,都是公园。你按照案发日期,去周边停车场,查监控,看是否有同样的车,或者同样的人,在案发时段,出现在这些地方。

  今天,我可以把剩下的卷宗录完。另外,谢谢你啊!

  夏晓林登入系统,看到并案方案的依据是:失踪人年龄段,地点类型、逃逸距离、停车场、案发时段、日期间隔等等特征。想到可以出外勤,顿感精神振奋,冲着王证,抱拳唱喏,再吐吐舌头。

  王证并没有忙着录入,他正盯着屏幕上的一张照片,眉头皱起。那是一张合家欢,三口之家。父亲名叫魏海,烟台人,四十二岁,民营企业负责人,在本省各地,都有投资,总部在本市;母亲,陆雪添,本地人,三十八岁,自由职业;女儿,魏紫霖,三岁,失踪。于2015年7月27日,也就是,上个礼拜一,22点17分,陆雪添报案。

  7月27日,19点27分。陆雪添接到魏海的电话,说,给客户的方案,已做到最后一轮,就不回家了。让她等女儿睡熟后,把他的旅行箱送到公司,他要搭红眼航班去新加坡,后天回来。

  21点30分,陆雪添出门。22点10分,陆雪添回家。开门后发现,客厅和阳台,门窗大开,女儿卧室,门窗也开着,小孩却不在床上。她找遍所有房间,找不着。拨打魏海手机,打不通。下楼,在小区花园里,找了一圈,也没有。最后,跑到大门口保安室,打电话报警。

  王证翻阅派出所的报告,复核监控及手机通话时间,确认与陆雪添笔录吻合。在她四十分钟的离家间隔内,大楼门厅、电梯厅、电梯内,及住所走廊监控,未见异常活动,没有任何人员活动。在当晚调查取证期间,陆雪添接到魏海手机回拨,开免提,他说他在路上,刚刚结束跟客户的电话会议,马上就要到达浦东机场了,问她有什么急事,拨打手机那么多次。陆雪添哭着告知家中状况,魏海叫她,随时发送消息,告知调查结果,出差的行程,不能变。

  痕迹检查,未见异常。证据照片,随附备查。

  7月28日(事发第二天),据小区保安反映,陆雪添感觉心脏不适,于早晨5点20分出门,去市立医院本部住院治疗。

  7月30日,8点50分。魏海回国后的第二天,他前往派出所做了笔录。内容基本为其差旅行程,附出入境记录,及来回登机牌。

  7月30日,14点15分。派出所汇总所有资料,上报辖区分局。接收人为夏晓林,分局尚未跟进。

  王证又翻回那张照片,盯着看了许久。

  事发小区位于城东,带电梯的小高层,配地下车库,在老城区很少见。物业管理,委托给专业公司,安保监控完备,记录保留十五天。

  王证调取案发当天(2015年7月27日)地下车库全天的监控,跟派出所报告一样,没有什么特别。早上7点10分,魏海提着电脑包出现,开车离开,当日未归。其左边车位停放的,是陆雪添的车,一直未动,直到21点34分。她手提一个18吋黑色旅行箱,没在地上拖着走,动作轻巧,显然份量很轻。22点05分返回,空身离开车库。

  电梯内监控,王证先复查21点以后的,跟派出所报告吻合。然后,他从早上7点开始看,魏海出现时间,与车库监控吻合。9点15分,陆雪添搀着魏紫霖,进入电梯,停在一楼。王证马上调取这个时间点的小区花园监控。

  连续十二天雷暴雨之后,这是头一个大晴天,地上还有些积水。陆雪添带着女儿,出现在花园,阳光照在儿童游乐设施上,闪闪发光。她一路低着头看手机,小女孩咧着嘴,奔向跷跷板,跑得太快,草地湿滑,在半路重重摔倒,王证看着都心疼。她却自己爬起来,没有哭,也没有叫喊,却扭头瞥一眼妈妈,自己抹掉手上的泥,继续向前跑。一个人,玩不了跷跷板,她就围着转,按下一头,再跑到另一头按。整个过程,她妈妈一直在低头看手机。半小时以后,陆雪添终于抬头,看了一眼女儿,脸色难看,奔向她,嘴巴在动,应该在吼。她女儿顿时停下,一动不动。陆雪添跑到小囡面前,扯着她胳膊,劈头盖脸地打,于是大哭。

  直到10点12分回到家里。其后再没出现,直到21点30分。

  保安队长送来他们家——8栋808室——的平面图,说这里是高端小区,精装修,拎包入住。进来之后,不允许自行改装。事实上,装修队是根本不许进小区的。

  王证对着图纸,查阅现场照片。这是一套三室两厅两卫的大平层,外加一个杂物间,预装开放式储物架。大客厅的阳台,也是封闭式的。因为是小高层,所有外层窗户,只能打开很小的角度通风,开口宽度不足十五厘米。中央空调的检修孔在户外,室内出风口只有巴掌宽。所有空间,包括杂物间、衣柜和床底收纳抽屉,全部有照片,都对得上。简单讲,室内没有秘室或者暗格,窗户无法全开,空调风道只能由户外检修孔,爬梯进入,也位于监控视野之内。小女孩魏紫霖,从上午10点12分进屋,十二小时后,突然失踪。这期间,到底发生了什么?

  只能继续看监控。派出所民警离开之后,楼道里没有任何动静,直到第二天清晨。5点20分,陆雪添出门,拖着24吋的粉色旅行箱,走进电梯。在杂物间的照片中,王证见过这个箱子,靠墙竖立在储物架下层。电梯停在一楼,门刚一开,就伸进一双手,慢慢挪出旅行箱,随即,陆雪添也离开电梯。

  一楼的监控中,一位微胖的白发老人,背朝着镜头,跟陆雪添一人一头,搬着旅行箱,一级一级的,缓缓迈下楼门前的台阶。一辆车,正停在那里,后备箱打开着,两人一起把旅行箱抬了进去。王证再把录像倒回一段,这辆车于5点05分出现,老人从驾驶位下车,抬着头,打了个电话。又抬着头,看一会儿,走到车尾,开启后备箱。跑上台阶,在大楼门禁上,按密码进入。

  保安见王证表情沉重,正回头看他,就指着屏幕,解释说,这个老头子,是她的爸爸,叫陆建国,住在大湖东北边的镇上。刚入住时,常来,娃娃出生以后,他跟老伴儿,在这里住过一年。这两年,倒没再见过。我这里有出入登记表,上面有他的地址。那天早晨,陆雪添打电话到保安室,讲她爸爸会来接她去医院。

  王证呼了口气,哦,是孩子外公。这只旅行箱,看起来很重啊!

  出大门时,陆雪添下车跟我们打过招呼,说她要去住医院,如果派出所来人,让他们打她手机。估计,箱子里装的是住院用的东西。

  市立医院本部,王证没有去找陆雪添,而是又跑进保安部,调取7月28日早上5点30分以后,住院部、门诊部、急诊部和停车场,四个汽车入口的监控。

  在急诊部入口,那天早上,6点05分,陆建国的车开上门廊斜坡,停在大门口。陆雪添从副驾位下车,走到后面,打开后备箱,一手拎出那只粉红色的旅行箱,合上后备箱,并在上面拍了两下,陆建国的车就开走了。然后,她拖着行李箱,走进急诊部。

  王证脸色凝重,点头道谢,匆匆离开。

  从小区开车到市立医院本部,是从老城东部环线,右转东西主干道,再左拐到其南边的马路,全程距离五公里出头。在交通指挥中心的电脑上,王证找到陆建国的车,记录下其通过沿途各个监控卡口的时间。

  他反复对照其中一个卡口的时间,又将录像快进了一下,然后定格,长吁了一口气,面带微笑。他决定,马上驱车三十公里,去拜访陆建国。

  在靠近小镇的路口,他特意左转到大湖边上,从南边进镇,这样,可以沿着湖边,开上一段路。他曾在这湖边,流浪过三年。虽然,是在湖的南边,但大湖的气息是一样的,依稀带着母亲的味道。他敞开所有车窗,降低车速,大口呼吸,享受被拥抱和被哺育的甜美滋味。

  太吴的城镇,带有鲜明的地方特色。这些年,修旧如旧,灰黑白三色,勾勒背景,花草树木密植,点缀亮彩。新区、老城、古镇,各有各的味道。这里也是如此,早没了旧时农家的鄙陋气象。

  腹中饥饿,他在镇东入口停车。路边有个小花园,午饭时间已过,许多老人带着娃娃,正在里面溜达。

  王证随便找了家面馆。吴地汤面,自成一格。离开这座城,很难吃得到正宗的。他要了碗鱼肉双浇。鱼是爆鱼,草鱼中段切厚片,油炸两遍,趁热浸入料汁中冷却入味;肉是焖肉,整条肥瘦相间的五花肉,三寸宽,配上香料,小火焖到酥烂,冷凝成型之后,切成四分厚的大块。面汤由猪骨肉皮熬底,店家或自有秘法,加入各种配料提鲜,类似蹄膀、老鸡、鱼脊、鳝骨,谓之吊汤。白汤要清如水,红汤需酽如茶。夏天加葱油,冬天点蒜叶,另配生姜细丝。

  跟城里不同,这里点餐付款以后,还是老规矩。柜员取出夹子夹着的一对小木牌,镌刻着相同的号码,俗称面筹。一片给客人,另一片夹上餐单下到厨房。客人找位子坐好,等着服务员送餐,并取回那片面筹,一对夹好,交回柜台,重复使用。

  一眼瞅见个熟人,王证不由非常意外。虽然,这个人在这个时间在这里出现,让他觉得对魏紫霖案背后隐情的判断,更有了把握。

  大飞?怎么这么巧?王证在李大飞的对面坐下。

  李大飞是李小飞的儿子,1987年出生,跟他爸爸一样,长手长脚长脸盘,单眼皮,细长眯缝眼,鹰钩鼻笔挺。法律系科班,跟人合伙,办律师事务所。李小飞离开联防队后,曾经做过期货经纪、直销员和房产经纪,骨子里,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侦探。2002年,他果真注册了侦探社,办公场所,后来被儿子的律师事务所“霸占”。只好挂职在儿子的所里,只在自己那间办公室的玻璃门上,挂着「小非侦探社」的招牌。

  李大飞吓了一跳,伯伯,你怎么在这里?

  我来走访一个当事人,你呢?

  我来走访一个当事人。哈哈哈,跟您那个,不是一个事。

  你爸爸回来了吗?

  还没,下个礼拜吧。

  两碗面先后上桌。大飞点的是三虾面,浇头用虾籽现炒的虾仁和虾脑,另装在一个小瓷碟子,俗称过桥,不似王证的,浇头就盖在面上。

  王证把面挑起来,盖住冷凝的焖肉,喝口汤,夹起爆鱼咬一口。李大飞用筷子往调羹里拨了几粒裹着虾籽的虾仁和虾脑,送进嘴。

  面馆里炒的三虾,有时会比饭店里的例盘好吃。王证说,以前,讲究的师傅炒虾仁,都是按位炒。数量一多,就照顾不到风味。

  别说,这家店,虽然没什么名气,三虾面确实好吃。

  你常来?王证期待惊喜。

  没有,上个礼拜才发现的,客户在这里。以前从没来过。

  哦?以前,你没来过大湖?

  是啊,要么学校里春游,也都是去无锡那块湖面,这里,我从来没来过。

  王证有点失望,看起来,自己的推测,可能有问题。但还没死心,继续试探说,别老忙工作,你的个人问题,你爸可跟我们几个叹过几遍了。

  李大飞哈哈大笑,你肯定是长远没回来,老皇历啦。明年,我请你喝喜酒!

  王证更加失望,仍然试探,这么快?我记得,你一直都没有女朋友啊?

  李大飞已经吃完,擦着嘴,说,她是我初中同学,高中出国的。现在手机方便,去年夏天,我去纽约,又联系上了。老同学嘛,知根知底。我未娶她未嫁,水到渠成。

  他说他急着要赶回城里,就走了。留下王证一个人,孤独,失望,一口一口把面吃完。

  小镇的西面,与大湖之间,自北向南有三座小山。南面的两山之间,有条小路,依旧破落模样,一直向西走到头,就是陆建国的宅院。院门朝南,院墙西侧,停着他那辆汽车。十几米外,一片石栏杆,挡着一个斜坡,满是野草,星点雏菊,坡下就是大湖。

  他独自在家,毫无准备,得知来人是警察,更显慌乱。他让王证坐在客堂里的八仙桌旁,往玻璃杯里,倒点热水晃晃,泼在院子地上,沏好茶,摆到他面前。拿出手机,打给老伴,声音蛮响,说家里来了位警官,叫她赶紧回来。从桌下拖出个板凳,坐下。

  王证摸摸桌面,说,这张八仙桌不错,侧档这些雕花真好看。

  陆建国陪着笑脸,答,榉木的,比我年纪大,解放前的老货。

  王证按照派出所的调查报告,简单跟他开了个头,说自己有些问题要问。

  唉,真是作孽啊!囡囡才三岁,不晓得是不是,被坏人拐掉了。

  您和您老伴,为什么最近两年,都再没有去女儿家看外孙女?

  这个嘛,家家有本难念的经。我们在那里住,主要是,帮他们带小囡。你也晓得,我女婿是外地人,生活习惯,不大一样。

  整整两年,都没有走动啊?

  嗯……,在外面吃吃饭,公园里玩玩,还是有的,有的。

  上个礼拜二,您开车送女儿去医院,去挂急诊,还没有看病,怎么就知道要住院啊?

  哦,她有个小姊妹,在医院里做医生,可以帮帮忙的。

  陆老,您不要怪我多事啊。那天早上,在东城环路,靠近园区入口,前面的那个路口,您的车出现过两次。那里只有借高架桥下的停车场,才好调头。您在那里做过什么?然后,再调头开去医院?

  回答得流利,是我女儿,她忽然讲,忘记带病历卡,我就穿那个停车场调头,想带她回去拿的。后来,她又说不用了,可以新建一个的。所以,我就又调头。

  可是,第二次出现在路口时,后座上,好像忽然多了些东西?

  陆建国的眼珠朝上翻翻,说,哦,原来她家里,有我放着的一些老物件,正好顺便,放在箱子里,我好带回来。调头的时候,顺便取了出来。说完,他领着王证,到里屋卧房,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编织袋打开,里面有烛台、香炉、汤婆子什么的金属物件。王证拎了拎,很重,有十几公斤。他又拉着王证,到院子里,指着竹竿上晾着的一条毯子,说,就是用这条毯子包裹的。

 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?要不要,等我老太婆回家,再问问?你们不去寻小囡,跑来问我们,有啥个用啊?陆建国的口气,突然强硬起来,瞪着王证。

  是啊,对于所有的疑问,陆建国解答得滴水不漏。就像钻进王证的心里,拿个锤子,玩打地鼠那样,问题刚一露头,就咣当一下砸死,满分。除了,太顺利,太完美,似乎,一时也挑不出别的错。王证有点沮丧,招呼也没打,垂着头走出院子。

  这一天的心情,就像坐过山车,现在滑到了谷底。先是被那张诡异的合家欢所吸引,然后一直为魏紫霖的安危担忧,特别是,在监控中,看到旅行箱重得需要两人搬动的那一刻。后来,看到他们的车,并没有开去荒郊野外,而是在市区道路上停顿,调头后,又依稀看到后座的盖毯,心情好了许多。偶遇李大飞,一下子兴奋,而后,又失望。刚刚跟陆建国的问答,把自己推向底谷。可是,封闭的房间,无死角的监控,小女孩又能跑去哪里?如果,没有用旅行箱藏匿和转移,难道,小女孩还藏在自己家里?

  他并不相信,陆建国准备的答案,只是遗憾,没办法突破。没关系,遗憾,只是惊喜的铺垫。

  一路挠头,不觉又回到路边的小花园,阳光炽热,老人大多在树下摇着蒲扇,娃娃们不管不顾,奔跑,攀爬,叫嚷,消耗着多余的体力。

  不对!画面在脑中回闪,吃面之前看到的小花园,跟眼前的画面对比,再比对在监控中看过的,魏紫霖在小区花园玩耍的镜头。感觉过山车集聚的势能,在底谷爆发,正蓬勃向上,冲向更高峰。

  白果树下,躲太阳的阿婆,手中挥动一把蒲扇,赶着飞虫。而眼睛的余光,从没离开过满地打滚的娃娃。忽然,眼前多了个陌生人,又黑又瘦,正向她打听,刚刚跟她在一起聊天的,穿蓝花衬衫的阿姨,是不是陆建国的老伴儿。

  陆建国是啥人?老太太不喜欢跟陌生人讲话。

  就是住在那边院子里的。王证手指西方。

  哦,你讲的是阿四啊,对的,是他女人。她接了个手机,急急匆匆,往镇里去了。

  她不是一个人吧?是不是,带着个小囡,穿茄花紫连衣裙的。上次,在监控视频里,魏紫霖就是这样穿搭。那抹淡淡的紫色,在王证的印象里,也曾在小花园游动。只是,现在不知去向。

  是带个小囡出来玩的,以前没看见过,像似亲眷。

  菲茨杰拉德曾经自问,到底发生了什么事,才使得事情到了这步田地?现在的王证,也有此问。

  陆建国见他又跑进院子,眉头紧皱,不耐烦,哎呀,怎么又来了?

  王证已经胸有成竹,说,我回来给您讲个故事。

  有个女孩,衣食无忧,喜欢上一个小男生。但是,因为年龄差距太大,这段感情得不到父母的祝福。女孩很痛苦,却已无法摆脱。即使,在遵从父母之命,跟另一个男人结婚以后,依然跟男生藕断丝连,甚至,怀上了男孩的骨肉。

  孩子逐渐长大,相貌,与丈夫的差距,越来越大。她焦急万分,对孩子的态度,也日渐恶劣。她的父母也看不下去,从此不再来往。

  丈夫的事业,越来越成功,对这个秘密,她就越来越恐惧。但是,毕竟是亲生骨肉,做不出极端的事情。她只能再向自己的父母求助,精心安排好一切细节。

  趁着丈夫出国,她付诸实施:先用酒酿让孩子沉睡。确定丈夫已出发去赶飞机,将孩子藏进储物间的大行李箱中。尽可能打开家里所有门窗,保持室内通风。也能营造与平日不同的异样现场,误导警方。冲下楼,她在各处监控下,展示疯狂寻找的过程。最后拉上保安,一起报警。

  派出所调查结束,离开之后。她一定迫不及待,将孩子移回床上,这将是她们共同度过的最后一夜。早上五点,她按照约定,给保安打电话。孩子外公,按时把车停在楼下,给她打电话,她让孩子再次沉睡,藏进旅行箱中。外公在楼下,看到她关灯,就到一楼电梯口等待,跟她一起,小心翼翼地把旅行箱搬上车。离小区最近的高架桥下的停车场,几分钟就到,那里也没有监控探头。大清早,看车的也还没上班。这样,孩子很快就能平安地躺在后排座位上,盖上毛毯,继续安睡。

  后座有孩子,外公不敢在医院长时间停留。她自己取出旅行箱,去急诊室找她的小姊妹,安排住院。住院,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开丈夫和派出所,远离第一现场,以免节外生枝。

  一边讲述,王证一边留意着陆建国的表情。他很快卸去理直气壮的装扮,转为一脸惊讶,最后,垂头蹲在地上,两手抱着后脑勺。

  王证把他扶起来,一起到客堂坐下。

  其实,我进镇的时候,就应该看见魏紫霖,在小花园玩,只是没留心。刚刚出去的时候,才感觉那里少了几个人,问了老阿婆,这才知道,你打电话给你爱人,不是叫她回家,而是让她逃走。

  唉,功亏一篑啊!怪我机票订得迟了,否则,我们上个礼拜六就带着小囡去三亚,再也不回来了。王证一怔,再也不回来了?

  是啊!这里住不下去了,我在三亚买了房子。我老太婆有关节炎,这里冬天太冷太潮,热带对她身体好一点。

  魏紫霖的亲生父亲,确实不是魏海吧?其实,现在姐弟恋也没什么,他们俩个,相差十岁?王证就差点问他,那个小男友是不是姓李?今天早上,他无意翻到那张合家欢照片。魏海长相不错,国字脸,浓眉下一对杏核眼,双眼皮,鼻子中正,鼻翼宽。陆雪添是瓜子脸,丹凤眼,双眼皮,鼻子小巧,塌鼻梁。但是,魏紫霖的长相,跟父母都太不一样,脸长而瘦,单眼皮,细长眯缝眼,高挺鹰钩鼻——这跟李大飞太像了!而且,照片上只有魏紫霖在笑,魏海表情严肃,陆雪添的表情,透着尴尬。可以说,正是这张照片的诡异,引起王证的兴趣。

  陆建国有点不高兴,说,我又不是老古董,我也懂得,女大三抱金砖。可是,我女儿足足大了十三岁啊!她是1977年的年头,落雪天出生的,名字就是这样取的。那个小家伙,是1990年的!

  这下轮到王证懵了,真是对不起李大飞,心中默默跟他作揖。

  陆建国给他新泡了茶,往自己的搪瓷缸子里加了点水,坐下,叹出长长一口气,说,民警同志,报案那天晚上,一直到第二天早上的事情,你就像亲眼看见的,一点也没有错。其它的,你就不要乱猜了。我把真实情况,都讲给你听……

  陆建国一度非常富有,家庭条件优越。陆雪添从小聪明精怪,没吃过苦。平时学习也跟得上,就是考试成绩平平。1997年,她复读两次之后,终于考上连云港的一所大学,学了四年财会。毕业后,一直没找到满意的工作,炒掉许多老板。于是,她干脆呆在家里,用陆建国的积蓄炒股,一败涂地,割肉过半。陆建国一则心疼钱,二则为嫁女发愁——陆雪添在家一坐八年,没有交际,眼看马上三十三了。他有个内弟,曾在镇派出所工作,后来,因琐事跟他闹翻,已经多年不来往。为了女儿,他只好厚着脸皮,带着礼物上门求助。内弟虽已退休,还是找关系,安排她在一家集体企业做出纳。

  2011年年底,他就发现女儿身边有个男孩,用他的原话讲,“搞七捻三,不清不爽”。追问之下,岁数相差竟然如此之大,他坚决不同意。没想到,春节一过,陆雪添居然带着魏海上门,邀请二老去烟台见亲家。魏海及其家族,在当地有些名望,安排得体,给陆建国留下不错的印象,就让赶紧把亲事办了。

  本来都挺好,魏紫霖出生以后,事情发生了变化。魏海的父母,在产房外得知是个女孩,竟当众训斥、羞辱魏海,转身就回了老家。陆建国夫妇,就住到女儿家,照顾月子,照顾外孙女。一年之后,与女婿日久生厌,搬回镇上居住。

  也许,是魏海发现了什么?王证问。

  陆建国苦笑,那个家伙,是只机器。整天忙工作,除非逢年过节,从来不管女儿。生意大了,他愈加嫌弃,觉得自己拼命赚钱,以后都给外人。对我们态度也差,搞得好像老子欠他的。不过,我女儿却贴着他。这真叫:嫁出去的女儿,泼出去的水。就像你说的,我们搬走以后,真的从来没有联系过。直到五月份,我也才知道,小囡不是魏海的。

  孩子的亲生父亲呢,那个小伙子,他知道吗?

  唉……,我以前觉得,这个小伙子,年纪小,肯定只是玩玩的。听完我女儿讲他俩的事情,我才知道我错了。根本就是,陆雪添在瞎白相。而魏海,反而才是她最怕失去的男人。反正,这条弄堂,也要拆掉重建,我跟我老太婆,已经打定主意,搬去三亚,不再回来了。我就是觉得,小囡作孽呀!说着说着,他眼睛都有点发红。

  王证的手机,在裤兜里震动,分局打来的。他跑到院子里接听,是夏晓林。小伙子很兴奋,按照王证的办法,系统选出的七件儿童失踪案,全都疑似拐卖儿童。复查监控,找到同一辆面包车,在案发时段,出现在停车场。这是个团伙,在公园里,离出口远,但离停车场近的地方,在类似时段,有规律地作案。嫌疑车辆已经锁定,潘队正在布置抓捕。他问王证在哪里。王证把魏紫霖案的大概情况讲了一下,并问他,接收卷宗之后,为何没有跟进。那边沉默了,过了好一会,说他需要申请回避,因为,陆雪添,曾经是他的女朋友。

  王证右手抚额,对啊!报到的时候,他初见夏晓林,就觉得他跟李大飞长得太像了。长手长脚长脸盘,单眼皮,细长眯缝眼,鹰钩鼻笔挺。除了,个子矮一点。

  那正好,你就回避吧。不过,你可以作为陆雪添的前男友,去市立医院找到她,劝她马上来分局自首。你告诉她,我已经在她爸爸这里,找到了魏紫霖。

  老汉的眼睛,还是流出了泪。王证转移话题,问他,为什么整个古镇都翻新了,这条小巷,却还是如此破旧。

  他说,都怕鬼啊!这个院子,是我爷爷打的地基。逃东洋鬼子的时候,去扒火车,路上东洋人轰炸,我爷爷奶奶没了。后来,我爸爸回到镇上,发现院子还在,那张八仙桌也还在。我是建国那年出生的,前面有三个孩子,都殁了,所以,都叫我陆阿四。

  大概在我两岁的时候,我爸把这个院子翻新,变成现在的样子。后来,我又修缮过两次。十八岁开始,我做鲜奶生意。本来,这东墙外面,是一排奶瓶仓库,很热闹的。

  可是,好景不长,你看到院子西面那个斜坡吗?三十年前开始,人家叫这里鬼落坡,再加上,它伸进大湖,朝南一扭头,就可以看见平垅岛。你懂了吧?有段时间,没人敢走进来,忌讳吧,一直没有改造。

  王证呆呆望着他,说,完全听不懂。

  他露出奇怪的表情,听你口音,是本地人吧?七六年,粉碎以后,平垅岛的冤鬼,一直啼哭不断,人武部架起机关枪扫射,也没啥用。你不晓得?

  王证摇摇头。他自然不知道,那时候,他是身处爱尔兰的自闭孤儿。

  其实关系不大的。反正现在的人,也都不相信的,所以,这里也马上就要改造。只不过,平垅岛事情,大家都忘得差不多的时候,这里,又闹过一次鬼。

  虽然,王证十七岁时,亲身遭遇过奇异事件,莫名失掉十年光阴。但他向来是不信鬼神的,他不由得笑了,都是人吓人吧?啥时候的事情?

  陆建国说,那段时间,我遇到些麻烦,押掉这个院子,住在我老婆娘家,在北面,镇政府那里。我小舅子,当时是派出所的,连他都讲是怨鬼。

  大湖这里,除了像我这样,在镇上安家的。以前,还有许多船上人家,在陆地上,是没有地方落脚的。我曾经租过他们的船,做些别的生意。

  有一个船主,船非常赞。他的女儿,在镇上读书。这个小囡,落地就没了妈妈,是她爸爸用珍珠粉奶大的。她爸爸虽然是船上人,个子高,生得白,就像说书人讲的,浪里白条。这个小囡也是,从小就漂亮,长大以后,简直是仙女下凡。讲起来,她还抱在手上的时候,就来我这里喝过鲜奶。

  她爸爸是个老实人,对她特别好。不过,有点独头独脑,容易钻牛角尖,蛮好的日子,过不稳。在城里,当过造反派,还坐过牢。我不单单租他的船,对他也是最照顾的。我把这个院子,都让给他住,谁也没想到,他后来,竟然迷上赌博。

  开始,我劝过他,不听啊,我也没办法。不过,他的运气还真是不错,当然,运气好也害死他。后来,我是实在没有办法了,看他手脚越来越大,还欠下高利贷,就跟他女儿讲了。

  谁知道,我这一讲,就闯祸了。他的女儿,哎呀,那是真的孝顺啊,都读到高三了,成绩呱呱叫,稳考大学的,居然,自己退学,跑到城里去,赚钱帮她爸爸还债。后来,水根跟我讲,小姑娘死在城里了,作孽啊!我估计,肯定冤魂不散的。

  八六年除夕,阿七年夜饭吃得太饱,夜里跑出来,拉野屎。他就蹲在仓库那里,当时已经废弃了,那里避风嘛!突然看到,从我这个院子里,飘出一道白影,是一个劈头散发的女鬼,坐在一卷黑云上,顺着斜坡,飘进大湖里。还回头望了一眼,面色惨白,眼睛血红,咧着血盆大口。阿七吓疯掉,连滚带爬,跑进派出所,讲那个女鬼,就是白鹭的冤魂,他看得非常清楚。从此以后,大家就叫这里,鬼落坡。

  阿七是谁?白鹭?是那个船主的女儿?

  阿七,是镇上贩鱼的。白鹭,就是那个死在城里的孝顺女儿,她的爸爸,叫白水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