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三 章


  倒霉!在车上坐定,白水根才敢骂出声,并朝窗外喷出口浓痰,迎着风,差点吹回自己脸上,真的是倒霉!这大概,是他对这一天的总结。

  刚刚在派出所,要不是那个黑皮细心,发现自己是大湖的船上人,马上放自己出来,肯定赶不上末班车。现在总算赶上了,也没什么用,开到镇上,天都黑透了。要是找不到拖拉机稍一段,自己走回去,又要两个钟头。今天晚上,肯定泡汤了,没办法翻本,倒霉!唉,早知道日子过成这样,还不如打一辈子鱼。

  他是在陆地上出生的,这在传统船上人家里面,比较稀少。廿六年份(民国26年,公元1937年),鬼子打进太吴城。老百姓四处逃难,乱作一团。避过锋头以后,又纷纷回迁。1940年,他在一座破庙里出生。至于,当时是在逃难的路上,还是在回乡的路上,没有人讲得清。他的眼睛睁开,他妈妈的眼睛合上。他爸爸是谁,当时在哪里,也没有人讲得清。身边没有亲人,饿着到九岁,他跟着来到大湖。那么多的老船上人,新拼出条船,新凑出个家。

  这些都是养父告诉他的,而且,养父也并不认识他的亲生父母。只是讲,你老家的人,都没有了;你老家的船,早就没有了。我姓白,你就叫白水根。我有条好船,跟着我,饿不着。其实,这些都无所谓,反正他都没有见过,第一次来到大湖,也并没有回乡的感觉。只要,以后不饿肚子,不用再赶路,哪儿都好。

  于是,两个男人和一条船,就是白水根的家。过了几年,家里就剩下白水根一个。那段时间,他就想,自己肯定会在大湖打一辈子鱼的。

  岸上的白果树,叶子由青变黄,飘下,铺出一地金黄,开始很好看。不过,一年又一年,看多了也腻。他算了算,自己快十八了。养父的衣裤,由长变短,由松变紧,很多地方也变得破烂。

  这一年,有人告诉白水根,跟其他人家一样,船上要编个号码,以后,打鱼不能再挑到镇上换大米和蔬菜,全部交给公家。他就急了,拎起鱼叉,就要拼命。来人边躲边说,戆皮啊,以后不用自己烧饭,去食堂随便吃,还不好啊!

  白水根只是不信,让来人看看他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。那人转身跑了,不一会儿,又跑回来,扔给他一身工作服,劳动布的,还有帽子、袖套和围裙。快点换上,跟我走。

  跟着进了一个大院子,果然,他端出一碗大馄饨,递给白水根,说,吃光了还可以添,吃饱就走,碗筷就丢在那里。不爱吃面食,也有饭菜。白水根吃光三碗馄饨,感觉从没这么饱过。他打着嗝,摸着身上的新衣服,觉得天好蓝啊水好清,这样打一辈子鱼,吃一辈子食堂,划算的。

  不过,也有两个问题:一个是,陪他来的人讲,船上铁铲铁锅鱼叉什么的,只要是铁的,就不要自己留着了,献出来炼钢;另一个是,他从来没有跟这么多人,在一个院子里吃饭,特别是,还有女人,他感觉自己有点想法。但这个不好跟人讲。

  第一个问题好解决,他只把鱼叉藏到湖底,其它的,献了就献了吧,以后也没啥用了。可是,第二个问题怎么解决呢?

  又过了几年,终于在湖的另一边,他发现了一条小船,上面只有两个女人,一老一少,打不到几条鱼。这年景,已经没人再管献铁的事,当然,打了鱼还是要交的。食堂也没啥好东西,只能吃个半饱。不过,他自己有鱼吃,他藏得多。白水根就把她们都请到自己的船上,起码,吃饱肚子没问题。

  年少的那个女人,比他大几岁,愿意跟着白水根。只要他答应,给她的奶奶送终。

  这不是问题。所以,不久,他就有了个女儿,到镇上找先生,取了个大名:白鹭。

  跟白水根一样,她的眼睛睁开,她妈妈的眼睛合上。白鹭的太外婆太伤心,照看了两年,也没了。合眼之前,跟白水根说,囡囡的珍珠粉不要断,也不能光喝米汤鱼汤。伊作孽,奶都没吃过一口。

  最后这句话,白水根记了一年。白鹭是他唯一的亲人,他没见过自己的父母,唯一的血亲就是白鹭。他采集大湖里的珍珠,挑最好的,串起来挂在她的脖颈、手腕和脚踝;划半天的船,去隔壁的镇,给她做丝绸的衣裳。白鹭是整个大湖最漂亮的明珠。要喝口鲜奶,就抱上,走十里路去镇上奶站。可是,喝了几次,她老是窜稀闹肚子,把白水根急死。有人让他进城去找奶粉,说那个喝了没事。他安顿好白鹭,上岸,花一天时间,进城。

  城里在打仗!

  从船上到城里,白水根搭各种交通工具,终于看得见城墙的时候,已是下午。到处飘着烟尘,就像清晨大湖水面的雾,只是呛。再近些,只见通往西北门吊桥的那条长街,店铺和住宅都在燃烧,黑烟遮住天光,还有好多人,扛着举着着土制枪炮,正在开战,鬼哭狼嚎。吓得他,赶紧找个角落躲起来。本来肚子极饿,想着正好吃个油氽团子。这下完蛋,铺子都烧掉了!

  两个穿着黄军装的少年,十四五岁的样子,朝他跑过来。他吓得腿都软了,两只手拼命摇,可他们根本不睬。凑近一看,就愈加害怕,他俩脸上满是血污,一俯一仰,倒在他面前。

  白水根的魂都飞脱了,不停发抖,他们死了吗?为什么要死在我面前啊?

  把你的外套脱下来,盖在我们头上,快点。仰卧的孩子用脚扫了一下他,快点啊!

  白水根直接被扫得跪倒,脱下上衣盖住他们。只听衣服下面还有命令,哭,大声哭。白水根本来就已经吓得快哭了,马上就像开了闸的水龙头,眼泪鼻涕一起流,嚎啕起来。

  也不知过了多久,反正街上很多人也在哭,白水根又饿又累,就哭哭停停。渐渐的,似乎只剩下那些趴在废墟前悲哀的人了,他就停了下来。

  衣服下面的声音问,都走了吗?白水根说,好像只有那些还在哭的人了。

  两个少年推开衣服,从地上爬起来,左右看看,欢呼起来。他俩拿出汗巾,擦去血污,哦,原来只是抹上去的啊!白水根好心催促,你们赶快回家吧,这里不安全。

  你从哪里来的?

  大湖,我来城里找找看,有没有奶粉。

  长途车颠簸一下,白水根喔唷一声,右手腕还是痛得要命,黑皮的手劲真大。

  十六年前,那个稀里糊涂、仿佛走进地狱的下午,是好日子的开始。女儿现在这么标致,跟那几年生活在城里,肯定是有关系的。

  那个下午,白水根算是立了功。他把船拖上岸,翻个底朝天放好,叫人别忘记上桐油,要好好保养,他要带着女儿,住到城里去啦,以后再回来用船,也肯定只是游湖看景。当时感觉,自己像戏文里的将军一样威风。

  两位少年的父亲要召见白水根。进门的时候,只见一个瘦高老汉踉跄而出,后面还有人踹着屁股。听兄弟俩讲,那是前任一把手,名叫方同。一个丰满的中年男人,正努力踮脚,从墙上最高的地方,扯下老汉的照片,撕得粉碎。他,就是现任一把手,刚刚夺了权。这个地方,可比镇上的派出所,气派得多。

  城里已经停战。他,白水根,以后就专门教训坏分子,还需要,骂人和打人!一把手跟他讲,城里坏分子很多,还不认罪,那就要好好教训。拖他们出去,开批斗会,鼓励大家检举揭发,揪出那些遗漏了的坏分子,要彻底抓干净。这个工作,不需要算术和认字,白水根觉得能做得来。

  他可从来没有骂过人和打过人啊,但是,这绝不能让别人知道,不能让人看轻自己。还好,开头几天,他只需要揪住那些坏人摆造型,他认真地学习。

  进步很快。骂人就那么几句,趁厕所没人,勤加练习,不难;打人的花样多,拣容易的先来,跟着一起拳打脚踢,也还行。

  不过,人打多了,自己的手也会痛,有时肿得晚上睡不着。他觉得,还是使用器械比较好。比如用棍子,手就不会疼,但别人讲他的姿势难看。

  还是一把手的大儿子比较有心,推荐自己用皮带,抽起来威力大,动作又潇洒。果然,他感觉得心应手。然后,他们说,要抽脸啊。他有点迟疑,身后传来讥笑。不能让人看轻,咬着牙,抽下去。见血了……

  不到一个月,白水根就积极进步,彻底改正了心软的错误,表现突出,得到革委会的肯定。虽然,他一直拒绝打女人,不过,这问题不大,可以让孩子们去干。他只要嚎一声:老子不打女人。就可以在哄笑中蒙混过关。

  他还无师自通,学会了揭发。有一次,他看到一个革命小将,把铁皮牌子挂上坏人脖子以后,又偷偷塞进几个手指勾住,分担掉一部分重量。他就勇敢检举,又得到革委会的表扬。

  那段时间,他就想,自己可能会在城里打一辈子人的,这样,白鹭就可以在城里的学校念书。女儿一定要有学问,做我们这样的好人。

  长途车开出西北门,他当年立功的炼狱,空空荡荡,变成一个街心花园。白水根觉得,好事坏事总是交叉着来的,好日子过得实在太快,所以,整体给人的感受,还是苦。

  女儿八岁的时候,一把手的儿子们被人杀掉,挂在树上示众。几天后,他自己也在办公楼的钢窗上吊死了!很多被白水根打过的人,看他的眼神开始不一样。他有点担心,这担心不无道理,没几天,就有人来,叫他滚蛋了。他只好再把船翻过来,推回水里,女儿转学到镇上,每天来回,要走二十里路。

  他发现,自己再也没心思打鱼了,要去找找别的门路。还没来得及,被他打过的人先找到了他,关起来一年,编织劳保手套。白鹭那年十四岁,寄住在班主任家里,升初二。

  1979年的夏天,是他们父女一起在船上生活的最后一个夏天。镇上的高中是寄宿制,三年读完,女儿就要参加高考。读完大学,肯定会去城里工作,她,不会再做船上人。白鹭是整个大湖的明珠,不单单是因为长相好,学习也好。她已经自学完所有高中的课程,语言能力强,喜欢文学,英语尤其好。

  白水根感觉,祖坟上冒了青烟,虽然,无论是自己的祖宗,还是养父老白的祖宗,他都不知道是谁,在哪。总之,这个女儿养得值。

  但是,他也很苦恼。日子在变,慢慢开始,什么都要靠钱。他捕到了鱼,一定要卖掉,才会变成钱,这对他来说很难。一条两条地卖,要称秤,要算账,要收钱找钱,吃力的,他不想做。只有镇上的阿七,愿意一次收光他打的鱼,但给的价钱很低。

  贱卖鱼,等于贱卖自己。放在十年前,阿七敢这样对待自己吗?花了那么多力气打来的鱼,他阿七简单一收,卖鲜鱼,能赚一倍;在鱼身上擦点盐,晒干了卖,赚得更多!真的气死人。

  那段时间,他就想,打鱼不是长久之计。

  白鹭读高中以后,会很少回船上来。这又让他觉得,维系父女关系的,也变成了钱,不由更加伤心。

  这一天,岸上来了两个人,一个白白胖胖,一个像只猢狲戴着眼镜。他们东张西望,一条船一条船地找。忽然看到白水根的船,眼睛一亮,交头接耳起来。

  白水根心里慌,担心是当年自己打过的人,找上门来寻仇。他慢慢退进船舱,找出那柄鱼叉捏紧。过了好一会儿,岸上也没有动静。又想到,老子已经坐了一年牢,都该还清了。胆气壮起一些,又探头出来。

  两个人还在,胖子弯着腰,猢狲蹲下来,挪动身子,凑近看船。

  白水根松了口气,看来不是来找事的。

  其中,那个白胖一点的,对他说,我是镇上奶站的陆阿四,以前,你来过我那里,喝鲜奶,还记得吗?

  这么多年,我哪里还会记得你?

  没关系的,我就是陆阿四。我想租你的船,你开个价。

  租我的船?白水根心想,我哪里知道开什么价?叫一块钱?可以买十斤大米,吃一个月。会不会太贵啊?要么叫五角钱?

  心里打着算盘,脸色没变,嘴巴不停,租多久?要划到哪里去啊?

  阿四说,不用你划船的。长租,先租个一年吧。

  啥?白水根知道自己没听错,他是被惊到了。

  租一年,你让我住到哪里去啊?他反问阿四。

  阿四说,你住到镇上我家里去,我把房子腾出来,里面的东西,你随便用。

  见他没啥反应,阿四又说,我每天给你一块钱,先租一年。要是做得好,每年给你的钱,每年每天涨两角。你想想,如果我要租个五年,你能赚多少钞票?

  白水根哪里算得清,问:能有多少?

  阿四说:两千五百五十六块,明年是闰年,多一天。你要是今天就能答应,今年剩下三个月,就算一百块给你,今晚你就不用睡在船上了。多出来的几块钱,下个礼拜国庆节,去城里吃吃白相相。

  白水根记得那个下午,阳光斜照大湖,四面寂静无声,连一丝风也没有。水面泛出的光,把眼睛罩住,看什么都是金色的。他想起小时候,在岸边的白果叶子里打滚,旁边有人讲,这要是一地金叶子该多好。哈哈哈,自己马上就可以,在钞票堆里打滚了。谁说我肯定会在大湖打一辈子鱼的?

  阿四看白水根呆在那里,身体一动不动,眼珠转来转去。就追问,答不答应?不想租的话,我们去找别家啦。

  白水根指指树旁晾晒的渔网,说,那个你自己修一下吧,鱼叉要不要?

  阿四笑,你答应啦?

  要租就租五年。你不会反悔吧?要是船用坏了,可要赔我。白水根还是有点担心,城里的熟练工,一个月能赚三十块就不错了。这几年,自己和女儿,就吃个半饱,一年也存不下十块钱。他们为啥要花那么多钱租自己的船呢?

  阿四从口袋里掏出厚厚的一卷钞票,说,我先给你三百块,一百块是今年的租金,两百块算是船的押金。每年元旦,我预先付给你下一年的租金。船要是坏了,我重新造一条更好的赔给你。你不放心,我们一道,到镇上先生那里,立个字据。

  白水根从来没有摸过这么多钱,整整三十张十元纸币。钱到手,心就定些。

  陆阿四果真把房子给腾了出来。进门是个院子,右边鸡窝,养着三只蛋鸡;左边是个土灶间,油盐酱醋,一应俱全,米缸都是满的。主屋的客堂,榉木的八仙桌擦得闪亮。左右各有一间卧房。

  阿四说,鸡蛋随便吃,吃不完可以卖给相邻,或者换东西。鸡不要杀掉,其它随便用。

  白水根感叹,这可比当年住在城里,还要惬意啊。放下鱼叉,他就急忙跑到镇上,买几把挂锁,一块大头菜,破开第一张十元钞票。菜场早已落市,他只好等明早,才能把惊喜分享给女儿。

  他找了只铁皮盒子,把其余二十九张钞票和字据装在里面,放进床边柜子,用新买的挂锁锁上。烧开水,把两个卧室床上的篾席擦了两遍。煮点粥,就着大头菜,吃得饱饱的,马上爬上床,让自己沉溺在幸福里。

  镇上的鸡叫此起彼伏,白水根竟有些不想起床。自己再不需要做任何事情,住着这么舒服的房子,存着城里工人做一年才能赚到的钱,而且,每年都还会有。为什么要天不亮就起床?可是,今天不行。

  从菜场出来,白水根仿佛是带着光的。从买下一斤肋条肉,到挑一只三黄鸡,身后已经开始有人议论。更别说,他还选了一条大鳊鱼,连带两把时鲜蔬菜。人群里飘出的惊讶和羡慕,夹杂着妒嫉和猜忌,让他有一种大热天从湖底钻出水的快感。就算这样,也才花掉不到五块钱。

  他找了家生意最好的面馆,八分钱要一碗阳春面。掌柜看见他拎的菜,眼睛闪着光,问他要不要爆鱼,或者焖肉,做面浇头。他摆摆手,说,早饭吃得清淡点。自己都感觉到高傲。

  他灰溜溜滚回大湖之后,这是第一次吃阳春面。五年了,没有闻过猪油的香气,没有喝过猪骨和肉皮熬出来的面汤。这碗面对他而言,绝不清淡。

  吃到一半,他瞥见阿七也买了面筹,正在找位子。于是,挺直上身,咳嗽一声,故意让他看见。咦,你今天怎么这么早来?鱼呢?都卖掉啦?阿七很兴奋,嗓门很大。

  白水根脖子一梗,我再不打鱼了,现在住在镇上。阿七这才注意到,地上的菜篮子,态度瞬间调整,说,你发达啦?你住哪里?白水根压住心中的狂喜,轻声细气,牛奶站那边。阿七竟大声说,大湖里,真的有宝贝啊?被你捞到啦?白水根没听懂,问,我在大湖打鱼这么多年,我怎么不知道有什么宝贝?阿七讪笑,哼,那肯定是阿四租了你的船,他去赚大钱了。你住在他的院子,对吧?

  就像一只气球,刚刚吹鼓起来,就被扎了一针,瘪掉。关键是,这一针也扎痛了白水根。原来,天上掉下来的财运,并不那么单纯,而且,连阿七居然都知道内幕。他变回卖鱼时的样子,求阿七给自己讲讲。

  阿七又看到熟悉的白水根,瞬间心情舒畅。他飞快地吃完面,喝了一大口汤,抹抹嘴,点根烟,说,五年前,城里不是死掉个造反派头头吗,不管他是怎么死的吧,反正就算不死,拖到现在,肯定也是要枪毙的。不过,我们都不晓得,这个杀千刀,在抄家批斗的时候,抢占过不少宝贝。不单单是钞票,还有古董。他死掉的那天,写字台上压着一张清单,上面的东西,到现在也没有找到呀!阿四的阿舅,是派出所的,讲过这桩事体。阿四一直心心念念,想寻到这些宝贝。

  白水根吓了一大跳,当年,自己也算是一把手的爱将,怎么会一点都不知道这些呢?他想想自己,去了趟城里,非但没赚到钞票,还搭上一年牢饭。心情愈加低落。

  真的假的?阿四吹牛的吧?他还希望,阿七能给他一点安慰。

  现在看起来,不像是假的。前两天,阿四带了个人来,那个人叫周战,城里人,好像有点办法。我听阿四讲,不但寻宝的路费不成问题,还能赚钱。

  白水根的幸福感觉,就像阳春面上的蒸汽,消散无影。锁在柜子里的钞票,似乎也没办法再让他开心。他感到不平,为什么老是别人吃肉,自己喝汤?完全忘记,没有那条好船,他连汤也喝不到。

  从学校大门一直往里走,有一大片空地。上面铺着煤渣,压得平整。白鹭和她的同学们正在出操。从初一开始,她的个子就长得飞快,升入高中,已经是全校最高。她正听着广播,摆着姿势,忽然感觉队伍从前面一层层地乱起来,就像大湖的潮涌。远处,方阵的右前方,站着的却是自己的爸爸,手上拎着一大堆东西。白鹭不由心中一暖,他怎么来啦?

  解散的哨声一响,她就飞奔过去。各种各样的议论飞来,她都能解释成,这是爸爸对自己的爱。白鹭是大湖的一颗明珠,同学大多只是懵懂的小孩,他们长得模样平常不说,学习也比自己差得好远。白鹭没有见过妈妈,对太阿婆的印象也模糊。只有爸爸,为自己能过好日子,费尽心思,甚至为此还坐了牢。

  白水根一看见女儿,心情立刻变好。任由她在自己身上撒娇,忽略周围的一切。他拎起手里那些好吃的,告诉她,以后咱们就住在镇上,你可以回家吃饭啦。

  晚餐很丰盛:红烧方肉,黄焖鳊鱼,三黄鸡汤,煸上两盆时鲜蔬菜,还有白米饭。就算是住在城里的时候,也只有在一把手家里,吃过一次。白水根给白鹭看字据,让她读一遍给自己听。跟阿四的承诺一样,还特别注明,如果租不到五年,押金不用还。白水根问白鹭,要不要拿几十块做零用,白鹭摆摆手,并建议他把钱存银行,这样不会乱花,考虑周全了,才会去取用。白水根摇摇头。

  还是没忍住,他的心里实在郁闷,就把阿七说的事讲给白鹭听。白鹭却觉得没啥,并不关心阿四租了船去怎么赚钱。她说,那是人家的事情,是人家该赚的钞票,跟我们没有关系。就算没有这个机会,我大学毕业以后,也会让您把船卖掉,我们到岸上去住。

  长途车亮起了车头灯,窗外已是一片漆黑。白水根从回忆中惊觉,伸手摸下后腰,存折还妥妥地在裤子内层的暗袋里,女儿给他缝的。

  外财带来的快乐,并不踏实。是的,没多久,白水根就明白,那只是快乐,而不是幸福。对他而言,快乐的日子过得太快,而幸福,应该是长久踏实的。白鹭一直讲,她很幸福,是因为幸福,而感觉快乐,跟家境贫富没有关系,但白水根听不进。阿四的钱,给他的快乐很短暂。更多的时候,他会纠结,阿四在吃肉,自己只喝到口汤。这跟自己手里的钞票,够不够花,花不花得完,一点关系也没有。

  开始,他还能压制这种想法;后来,生根发芽了,他就会常常跑去湖边,寻找自己的船,去了几次都没找到;然后,开支散叶啦,他从阿七那里打听到,阿四老婆娘家的住处。可一见面,就没憋住,像是阿四欠了他,他来讨债似的,被他老婆臭骂了一顿;最后,开花结果。他就像疯了,逢人就打听阿四赚钱的办法,可根本没有人知道。就这样,一直持续到1979年的最后一天。

  阿四正站在他的面前,白胖的脸挂着笑,还是那么客气。他把1980年的366元租金,交给白水根。其实,他给了37张十元钞票,也不需要找零。

  白水根用尽全力,把心中的怨懑完全压住。挤出个笑脸,装作闲聊的样子,问阿四,我的船还行吧?阿四竖起大拇指,好船!白水根拉着阿四坐下,来来来,吃口茶再走。阿四推辞,别麻烦,我借了人家的脚踏车,马上要骑回去,晚上要开船。白水根觉得很奇怪,问,晚上墨墨黑的,划出去做啥?湖里有宝吗?——故意把话题引出来。

  阿四却大大咧咧,就好像天底下,没人不知道他在寻宝。说,那批东西,应该没有藏在大湖这边。白水根问,那你还要再租一年做啥?阿四说,周战跟我,过去三个月,已经把各个岛都查探过,无锡和湖州也都找过了,他说都不太对。上个礼拜,他就回城里去了。现在,我也不想寻了,开开船,够了。

  白水根更加摸不着头脑,心想,老子划了三十年船,日子过得苦哈哈。你个贩牛奶的,开开船就说够赚。这是什么道理?干脆直接问吧,你到底是在做啥个生意啊?

  阿四想了想,把客厅的门关上,坐下来,食指竖在嘴巴前面,对白水根嘘了一声,压低声音说,我当你是弟兄啊,用的也是你的船,才敢跟你讲,你不好害我的哦!夜里,我把船开出去,是带客人赌铜钿。

  他接着说,周战的爷爷,解放前,在上海滩开过赌场,他藏着全套工具。不单单是麻将、扑克,那种小来来,而是骰盅、雀牌、小轮盘。当然,他也有顶好的扑克牌,还是有客人要赌梭哈。城里面抓得紧,他手上那些客人,瘾头重,输赢大,周战就想出来,夜里开船到湖里赌。他在城东的野湖浜里,有四条船,做了两年,效果蛮好。就是,客人太多,照顾不过来。他就来镇上找我,一开始,我也没兴趣,这种事体,要吃牢饭的。他就跟我聊起寻宝的事情,原来他晓得的机窍,比我还多。我们寻宝,客人赌钱。不过,这桩事情,我兴趣也不大了。开开船,足够了。

  白水根听了个半懂,问,一条船,最多坐四五个客人。这种生意,跟打鱼一样吧,不会天天有吧。就算一个客人,一次给你一块钱(他想一块钱十斤米呢!),扣掉你给我的租金,也剩不下什么吧?

  阿四嘿嘿一笑,站起来准备走了。你说是不是啊?白水根急忙拉住他的袖子,追问。阿四感觉被冒犯,不开心了,说,如果只赚这么一点,还不如开奶站呢!白水根没撒手,说,不如哪天我来划船,带我去开开眼界。阿四被逗乐了,说,又不是动物园。你要来,就要一起赌。喏,今晚刚好,多一个位子。你带上两百块钱,想玩就跟我走。

  白水根钞票一露,说,你不是刚刚给我,走呗。

  阿四骑脚踏车带他,到了地方。白水根这才恍然大悟,为什么一直找不到自己的船。这不是在大湖边上,而是一个芦苇荡,小河浜水路与湖相通,陆路又靠近省道。

  他听到,阿四在跟人打招呼,依稀还听到一句,其它五条船已经出发,不由猛吸一口气,阿四居然不只租了一条船!忐忑上船,见舱里已有三人,看起来都是熟客。阿四一一点头招呼,跟他们讲,今天多一个,新来试试手气的。我们镇上的,本钱小,瞎玩玩,大家别介意。说完,提起一口箱子,打开,内有两个格子,一边堆着很多钞票,另一边是五颜六色的塑料圆片。阿四拿出各色几个,对白水根说,你先买个两百块筹码吧?再跟他解释,各种颜色分别是多少币值。

  那几个客人倒蛮好说话,既然以前没玩过,先玩骰子吧,简单点。转眼看到二十张钞票变成塑料片,白水根有点心疼,抖抖索索,学着下注,居然赢了。一连玩了几把,半个钟头,多出不少筹码,胆子就大起来。

  大概玩了两个钟头,他感觉胸闷,心脏有点不舒服。阿四帮他算,他大概赢了一千块,把自己吓到了,紧张。天哪,讲话都发抖。阿四就跟他讲,结账吧,以后别再玩了。白水根问,要是下次还想来,该怎么找你?阿四说,别玩了,上瘾就麻烦了,你哪里有那么多本钱?白水根有点激动,感觉阿四瞧不起他,大声说,你先讲讲你的规矩呢!

  阿四说,我们这里,每天最后结账,赢到钱的,收五个点。要做常客的话,人要知根知底,有人担保。一半台面只记账,留在柜台里,只可以拿出来当赌注,不能折现。直到最后,要洗手退出的时候,结总账。洗了手,就不好再来玩了。

  白水根问,我的船都租给了你,算是知根知底吧?你阿可以做我的担保吧?阿四点点头。

  他接着问,假设我以后想来玩,今天能结账多少钞票?

  阿四说,现在连本钱一共一千二百,留六百在柜台。赢了一千要扣掉船费五十,你可以带走五百五十块。白水根一边听,一边不停点头,脸上咪咪笑,好的好的,我要来玩的。

  阿四叹了口气,说,那你四号来吧,每个礼拜结束的时候,会公布下个礼拜的安排。今天剩下来的时间,你就看别人玩吧,学一学。

  白水根学了一会儿,心中又盘算起来。看今天的情况,阿四可以收到起码四百块。一个晚上四百块啊!那比一条船一年的租金都高。可是这也没啥办法,只有他有这个门路啊!心里就有点气,觉得租金收少了。忽然又想,今天自己赚得也不少啊,比他还多哦,也不错。想着想着睏了,梦里全是骰子。

  就这样,白水根觉得,总算是找到新的门路,看来这辈子,钞票再也不会是问题了。

  一头扎进赌博,快乐确实是有。但就像他早就发现的,快乐的日子,总是过得很快。在陆阿四眼里,白水根的运气,实在算是不错的。整个1980年,最好的时候,放在柜台里的筹码就有近两万。1981年,起码也有一万五,后半年开始背运。1982年,他玩得比较疯狂,有一夜输掉三万的记录。然后,一蹶不振,本钱不足了,就开始问他借钱翻本。阿四很聪明,柜上的钱概不外借。周战介绍给他一个专门做借贷的人,名叫阿火,发蜡大背头,手上兄弟多,每条船上配一个,兼做保安。

  阿火借钱有个规矩,每个人的本利上限,不能超过两万块。超过了,就要先全部还清,才能再借。利息每天五厘,就是日息千分之五,如果欠上一年,利息是本金的五倍。当然,赌客的钱流转得快,他们从来不会想到,自己会欠很久。因此,阿火从不担心生意。

  白水根自己花钱手脚不大,下注和借钱的时候,往往会吓得人目瞪口呆。到1982年4月,阿火不再借钱给他了。白水根说,你搞错了吧?我前面的账,都还得差不多了啊,上次新借的七千块,今天我再赢回些本钱,就还给你。阿火亮出一张借条,说,去年十月份,你借过九千块,你忘了啊?白水根说,我不是还掉了吗?当天就还的啊?阿火说,你再想想,你还完了吗,为什么借条在我手里?你那天赢了,交掉船费,只还了一部分,还差五百块一直没还。这个借条的利息,是按照贷款总额计算的。利息滚到今天,已经一万三千块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