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二 章


  人不能被困死在一个谜题里。只能将之深埋心底,从不使泛起,也不会忘却。时至乙未羊年,王证已经六十岁,不得不离开省城了。此时,距离细崽失踪,已过去了二十二年半。

  清晨五点半,洗漱完毕,他把卫生间擦得锃亮。进厨房,点火,烧热平底锅。从冰箱里,取出最后一片黄油,和最后两个鸡蛋,煎成荷包蛋。热锅余油,烘烤最后三片吐司。夹好,放在碟子上,对角线切开,就着最后一盒牛奶,王证站在灶台前,吃完早餐。随即洗干净锅碟,晾在沥水架上,厨房也整洁如新。取出冰箱里最后一瓶矿泉水,插在书包背带上的网兜里,拔掉冰箱电源。他挎上包,把一大一小两个拉杆箱推到电梯口,锁好门。今天是礼拜五,王证在省城工作的最后一天。

  六点半,小锣到达,他已候在宿舍楼下。小锣刚刚跳下车,王证就已经掀开后备箱,一手一只拉杆箱,推进去码好。小锣讶异于师父的节俭:在省城住了二十四年,您就俩箱子?王证说,习惯了,随时说走就走。宿舍里,保证连根头发丝儿都找不到。今天是凑巧,你要赶去太吴开会,就更加轻松啦。小锣说,存小区物业没事吧?我今晚还必须得赶回来,没办法,本来还想叫上陈攻,一起陪陪您。

  没事儿啊,见面的机会有的是。小锣打开副驾车门,您还要去局里吧?上车……,王证关上,没上车,说,不用,你赶紧走吧,一路小心。我自己溜达过去,太早到,也没人。于是,两个人握手,注目,道别,小锣一下没忍住,拥抱了一下。王证轻拍他后背。

  王证不禁感叹岁月的魔力。二十二年前,当初那个黑壮大汉,被打磨得清隽消瘦。而原本俊秀纤细的陈攻,却日渐粗壮,还脱发严重,现在干脆剃光。有一年,陈所长抱着孙女,在路上偶遇,完全认不出来,幸亏王证也在。大家都说,这么多年,自己几乎没变,还是黑瘦精干。他自嘲,我是干透了,除非泡在水里发一发,应该不会变了。可是,几十年来,哪有时间泡池子,用一瓶水站着搓个澡,才是日常。要么,真的退休以后再试试。这次,是退而不休,还好,陈攻帮忙,落实了返聘。

  上班高峰,人拥车堵。来来往往的路人之中,是否有早已失联的故人?或许,你已经认不出他们,而他们,认得你。

  八点整,队里果然还没有人。王证先到后勤,把宿舍钥匙还掉,顺便道别。交接早已完毕,今天,就是来履行个退休手续,一层楼一层楼地跟老同事道别。最后回到队里,陈攻也拥抱、洒泪,非搞得他离开的时候,也红了眼圈。

  已是正午,王证拿出手机叫车,却把定位设在另一条街上的刘氏煎饼店。这样司机比较省事,可以避过单行线。但更重要的是,他还想再吃上一套鸡蛋饼。

  省城是有名的火炉,农历六月十六,大火星就快流出天际了,也还是比古时候闷热,热到“七月流火”的涵义都变了。不过,就算没有法国梧桐的荫蔽,王证也乐意多走几百米,那口鸡蛋饼,实在是太过瘾了。

  迎面走过来一个男孩,看上去像个大学生,戴着变色近视镜,下巴上箍着一只防霾口罩,正拿着一台老式手机,讲电话,很大声。

  “……凭什么呀?既然都已经资助我上到了大学,再资助个智能手机又怎么啦?现在学校里老师同学都用QQ微信,谁还发短信打电话啊?你不觉得,我这样去公司实习,很丢人吗?到时候,人家再不要我,连工作都丢了……”

  “……我要苹果7 Plus……Plus,就是加的意思,对,七加,大屏幕的……”

  树下路窄,王证侧身先让,男孩大摇大摆。他发现王证在瞅,也许还在听,狠狠瞪一眼,样子挺凶。

  王证苦笑。

  煎饼铺左侧的木招牌上,大圆圈里的“刘”字被一张打印纸贴住,上面四个大字:铺 面 转 让。

  老板娘长得很白净,中等个,很瘦,背直不起来,看上去五十出头。曾经聊过,她是阜宁人。三年前在此开张,王证吃了两年半。现在,自己就要离开省城,这家店居然也要转让,不由得好奇。她说她来省城,是陪儿子读大学。现在,儿子就要离开去实习,以后,估计也不会在省城工作。她要去别的地方做了。王证问她,是不是要回老家?她笑得尴尬,说,老家是回不去的,早没人了。我想我还是回太吴去。

  回太吴?这简直是惊喜啊,王证赶忙问,您在那里有亲戚?我就是太吴人,今天正要回去呢!一边问,一边拿手机刷着二维码。      呃……,去太吴。没亲戚,我以前在那里做过,呃,生意。那里环境好些吧,我儿子也要去那里实习。老板娘突然有些手忙脚乱,先把鸡蛋饼装袋,递到王证手上,低着头,在围裙上擦着手。

  王证来不及似地咬了一口饼,问,会开在哪个位置?我实在太喜欢这口啦,以后可以常买。老板娘的头,奇怪地低垂着,城东边,你知道,呃……,诸荣新村吗?北面有条街,特别热闹,我去那里试试。王证开心得要跳起来了,说,行街?太巧了!我以前就在诸荣新村住,现在搬去园区边上,很近,骑车二十分钟!

  老板娘又变得很奇怪,脸涨得通红,头垂得更低,身子微微颤动起来,低声称谢。曾经,王证对她的这种状态很好奇,以前没有今天这么严重,当时,没来由的,王证想起过一个人,也问过老板娘可是姓刘,可老板娘说她姓苏,男人姓刘,已经没了。她跟他抱歉,说自己的血压不太正常,累了就会这样。

  在高铁上打了个盹,广播声音响起,前方到达太吴市。

  王证取出手机,准备叫车,摸到身上有张公交卡,心想不如坐公交先去行街看看,嘴里似乎泛起肥腴清甜的味道。一念心动,连空气中都满是清蒸带鱼的味道,家乡的味道。

  太吴老城很小,却在两千五百年间,从没挪动过地方。骑自行车,对角线穿城,不会需要三刻钟。二十多年前,政府先后在老城外的西面和东面建设现代工业新城,当年栽下的树苗,如今已亭亭如盖。

  王证运气不错,果然在行街买到浏河带鱼,还有嫩蚕豆。步行四十几分钟,就到了小区门口。他先去便利店买了包烟,穿过传达室,去后屋的物业办公室取行李。

  烟是带给糊涂阿根的。糊涂阿根,本名阎长庚,八十年代的绰号叫“阎王”,是一度横行老城东南角的所谓“运河十一少”之一,靠帮人“解决”问题扬名。主业是,打架。后来,阎王的棍输给了小飞的刀。用刀的李小飞,原名李跃进,转业军人,参加过自卫反击战。1983年,加入老城市中心的联防队,跟王证一起出生入死。九十年代,帮派都散了,各自讨生活,成家立业。阎王跑到商场里做了保安。慢慢的,绰号也变成“糊涂阿根”。现在,他在这里做物业主任。阿根比王证小六岁,是根老烟枪。王证每次回家,都会给他买包烟。

  里屋穿出江北男人口音很重的普通话,我们做小生意的,起早贪黑,累成个狗,买个房子容易吗?凭空多出这一堵墙,少掉四个平方,一下子,等于就亏了十来万啊!你们物业不让砸,那小阿姨你好不好让个价呢?

  我跟你讲过咯,这是承重墙,是绝对不可以砸的,楼会坍塌咯!——这是阿根的吴式普通话。

  紧接着,北方女子的标准普通话,我只是个阿姨,怎么可以随便作主呢?反正你不付清余款,我是不会给你钥匙的。

  争吵声中,王证瞧见阿根的桌子右侧,站着个小个子男人,拿着几张白纸,梗着青筋暴起的脖子,情绪非常激动。一位高挑颀长的盘发女子,背朝王证,稳稳地立着。阿根呢,正一本正经,打着官腔解释,看到王证进来,点了点头,打了招呼。

  小个子瞥了一眼王证,扭头继续翻来覆去地吵。那女子也一回头,王证感觉她微微晃了一下,转身丢下一句,我不跟你吵,跟你讲不清,你付完钱,我再给你钥匙。挎上包包,从王证身旁走出房间。

  那女子,看上去四十上下,高盘发髻,鹅蛋脸,皮肤柔润,眼睛很大,就像两粒黑宝石,双眼皮很深,顾盼生姿。王证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,从那种无法形容的美艳中,瞬间爆发出来,居然有些恍惚。只见她,微微低头,直视地面,缓缓从他身边走过,带着一种说不清楚的熟悉。可是,他却可以确定,从来没有见过这张脸。

  阿根看到王证,更加没心思了,对小个子说,你这个装修方案,反正我是不会盖章的,吵也没用。

  然后就不再理他,转身把两个行李箱拖出来。王证把那包烟丢在桌上,晃晃手里的菜,说,下了班过来。

  哎呀,应该我给你接风啊!阿飞不在城里,小王也去成都出差了。就剩下我们俩,本想等你回来,去吃点小龙虾……

  阿飞,就是李小飞,这几年比较神秘。而那天,我正在成都分公司出差。我们都已在群里发消息告假,陈攻还把我数落了一顿。二十年前,我在上海出差,第二次遇到王证,陪他送走老人,就熟络起来。通过他,认识了这些老哥哥们。我年纪最小。

  王证和他母亲,原本住在老城,老宅里面的一间厢房,十来户人家,挤在一个客堂里烧饭,使用弄堂里的公共厕所。1985年,他母亲考虑他以后总要成家,从单位申请,调房到诸荣新村,一套一室半小户,就搬到左城门外。十年后,他母亲病重,感觉来日无多,从单位回购了房子,过户给他。千禧年,李小飞做房产销售,到处拉人买房子,帮忙换购到这个小区。两室一厅,面积不大,好在户型,南北通透。

  终于回到家里,王证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安定,大概,这就是最后归宿吧。虽然,自己随遇而安,一直没有所谓游子的感觉。卧室的床头柜上,是那个相框,是爸爸妈妈留给自己唯一的合影,当时,他们还没有结婚,笑得那么甜。

  小小的客厅里,就是一张实木餐桌,上面摆着台小小的电视机,调到体育台,静音。蓝牙音箱播放手机里的音乐,最近比较喜欢德彪西的《牧神午后》。

  虽说取材于马拉美的同名诗作,其实更像是故事的背景。整体气氛,虚幻而神秘,是自己所迷恋的。开头长笛的曲调会反复出现,在不断变化的伴奏陪衬下,飘浮不定,宛如梦境。其后,双簧管吹出主题,热情而美,似真似幻的情节,交替出现,再一一消逝,若有所失,又若有所思。在慵懒和孤独中,竖琴恰如其分地引出圆号和弦,倏尔归于沉寂。自己在尾部接上两分钟野外白噪声,让情绪沉淀,效果蛮好。

  阿根进门的时候,菜已经上桌。一碟油炸花生米,一碟薄切黄瓜和方腿。“嗞啦”一声,清蒸带鱼上面盖着细长葱姜丝,淋上滚油,拼命地扭动舞蹈,吐出香气。还有一大碗咸鸭蛋蒸肉碎,一锅蒸出。

  你自己倒酒,我再炒个蚕豆,马上就好。

  阿根打开碗橱下的柜门,随意摸出一瓶,拿两个白瓷酒盅,斟满。王证家里只有二锅头,通透。

  阿根嘿嘿一笑说,我们合伙开个饭店吧,你反正退休了。

  我不行的,王证说,烧菜太随性,只会做自己爱吃的。

  万事俱备,他脱掉围裙洗干净手,特意在阿根面前,摆了个烟缸。又打开一管青芥末,说要抹一点点在黄瓜方腿片上,会更加好吃。

  阿根赶紧拦住,覅摆,我不吃辣的。王证就笑,你看,这就是为啥我烧的菜,不能开店。口味的事,我之蜜糖,你之砒霜。我爱吃的,不一定人人都喜欢。

  按你这个讲法,饭店都要倒闭的。现在,自己开火做饭的越来越少,饭店给什么,他们就吃什么。满大街都是外地菜,本地人吃辣的也不少咯。

  一盅白酒下肚,阿根问道,接下来,你怎么安排?

  算是返聘,我礼拜一去报到,古城区刑警大队。

  我明年五十五,也准备退休了。本来打算跟你一道动动脑筋呢!你就没想过,换一种活法?

  当然想过,以后吧。还有些事情,没有结果,心不定。

  那么多案子,那么多警察,还有阿飞这样的私家侦探。就差一个你吗?

  他们不是也没法给我答案吗?再说,他们肯定也会有自己的结啊!

  啥个结?

  心结,这就把公事变成私事了。现在,我就像个小囡,作业没做完,想抄答案,也没地方抄。玩耍不畅的,多不爽啊!      你呀,心忒重。

  王证呵呵,又抬起一盅,招呼阿根,喝酒,吃鱼。

  哦,对了……,阿根从裤兜里,掏出一把汽车钥匙,递给王证。说,上个月大修过,油是满的。十几年了,你是不是该换辆车了啊?

  这车我开惯了,好修又好用,跑到乡下村里,都寻得到配件。不换。

  哈哈哈哈,跟买房的梅老板讲得一摸一样。

  哪个梅老板?王证一怔。阿根筛酒,说,你见过啊,下午在物业吵架的,那个矮子。王证哦了一声,我没听太明白,他们在吵啥?

  那个老板叫梅利兴,灌南的,在装饰城有个铺面。他的儿子,读小学四年级。我们小区是学区,他急着要买房落户,孩子转学过来,能读个好初中。现在的学区房太贵啦,他不想要大面积的。我们小区,才二十栋房子,一百平以下的户型很少。去年十一月,就过来问了。他是可以全款一次付清的,附近几个中介都很巴结,随时给他消息。

  都已经买到了,还吵什么呢?

  开始没吵,看房也满意。还说装修很大气,保养得也好,墙面还刚刚粉刷过。对楼层也满意,马上就要成交。本来什么事也没有,他小舅子在旁边,看到有一个卫生间,改造成了衣帽间,里面空间很小。他就量了一下房子。一量就发现,起码少了四个平方!主要是因为,衣帽间跟卧室之间的墙厚得离谱。按现在这房价,这些面积,就是十来万啊!

  阿根喝了口酒,夹了块带鱼,吃出一副陶醉的表情,甚至,呻吟起来。哎,你这个清蒸带鱼真是绝了。我老婆怎么做,都腥气得厉害,现在只敢油煎。

  王证嘿嘿,这可是上海和平饭店的大厨,三十年前教我的。不管你要摆什么香料,小葱和姜丝不能少。蒸好出锅,滗掉汁水,或者,换个碟子装。蒸出来的汁水,一定不能要。加一点生抽,油烧到冒烟,浇在葱姜上。随便什么鱼,这样蒸一定好吃。

  阿根赶紧又夹上一块,边吃边说,后来,他小舅子就建议,干脆把这个衣帽间再恢复成主卧的内卫,装修也不费事。就这样,他打申请要砸墙。我一查工程图纸,那是个承重墙,当然不同意啦!然后他就想,不让砸墙,就让房东让价,就来吵起来啦。

  是哪一户啊?王证好奇。四栋三楼,老金先生的房子。

  金士仁?不愿意去美国的那个老先生?     哼哼,他女儿生第一胎的时候,他不是跟他家主婆去过一次吗。主要是,回来以后,老太太走了。他讲,是在女儿家干活儿累死的!其实,老太太脑溢血的时候,已经回国一年多了。

  我记得这个事情,2012年冬天送殡的。

  是的。她女儿,从美国赶回来奔丧,他还在闹,不让进门。她女儿其实是蛮好的,老头子这么怨她,她还要孝敬他,给他找保姆。还专门打越洋电话给我,让我帮忙介绍。

  王证随口说,孤老头,还真是需要人照顾的。阿根哈哈,你就会讲,那你自己呢?你也已经六十了,不要人照顾吗?

  我?……

  王证突然感到一阵晕眩。不是因为酒。阿根这句话,好像压缩成一粒子弹,钻进他的大脑。过往的一切经历,在里面如烟花一般炸开:父亲模糊的面容,儿时流落街头,母亲受尽折磨,莫名失去的十年,三十多年的破案灭罪,此起彼伏,浮现,消逝。自己都已经六十岁了!光阴就像纤夫肩上的纤绳,只让刻痕越来越深,却从未滑走,除了那十年。年龄,似乎从来就不是他生命的一部分,爸爸妈妈走后,自己也再没有过过生日。

  阿根的嘴巴没停,有一句说一句,你的模样,倒是真没什么变化,又黑又瘦,嗯,现在稍微有点泛红。三四十年前的人,肯定还能认出你来。喂,你怎么啦?醉啦?

  王证眨眨眼睛,抬起酒盅对阿根一笑,嘿嘿,我有你们照顾啊。仰头喝干,驱散那些往事。唉……你这个人啊!

  后来呢?接着讲……

  老金满难搞的。他其实没有保姆也过得很自在,当然,孤单总归有点的。我给他介绍钟点工,他不要。住家保姆,不喜欢又嫌贵。烦死我了。后来,我找了个新的家政公司,不那么死板。我就把老金的资料发过去,他们可以自己适配。他们叫什么什么……个性套餐。有一天,老金跟我打招呼,说他找到了,女儿不会再烦他了。谢天谢地,他不知道,我也很烦的呀!

  王证似乎也听得有点烦,继续斟酒,招呼他吃菜。

  阿根还是没憋住,点了支烟,冲王证咧咧嘴。王证似乎想起点什么,问,房子的事情,为啥老金自己不出面,却让他小姨子跟人家吵?

  阿根没听懂,啥个小姨子?王证说,下午,在物业的那个女的,好像说是小姨。阿根哈哈哈笑,笑得呛到一口烟,咳嗽起来,那个就是老金的保姆呀,齐阿姨。王证诧异,下午那个女的,是老金的保姆?阿根咳了几声,表情变得有点猥琐,你眼珠瞪那么大做啥?就是金老头的保姆,名叫齐无暇!王证没想到,那么体面的美人,竟会是个保姆。问,她怎么会去参与卖房的事情?老金呢?

  阿根灭掉烟头,又喝掉一盅酒,说,金老头失踪了。

  失踪?王证只觉得头皮发麻,心脏如遭重锤,突然停顿,而后,搏动得更加激烈,甚至,身上开始一阵阵发冷。他把酒加满,垂着头喝光,再加满,再喝光。此刻,烈酒已甜如琼浆,顺着喉咙滑下,根本不需要吞咽。大脑却愈加清醒,他知道,这种反应只因几十年压在心底一直没解开的那个结,被这“失踪”两个字挑动。不对,不是所有的失踪,都会等不到答案吧?

  又怎么啦?你今天状态不好啊?阿根见他低头连灌闷酒,担心起来。

  呃……,没事,跟我仔细讲讲,老金和齐阿姨的事。

  阿根又点起一支烟……

  根据押在物业的身份证复印件,保姆名叫齐无暇,生于1975年,滦平人。所以,她的普通话,讲得特别标准。她挂靠在“温心家政服务公司”,之前做过的合同,评价都很优秀。

  2013年,前年国庆节,她开始到金老头家服务。开始是钟点工,做保洁和午餐。

  去年,2014年2月,金老头在楼梯上滑倒,导致右小腿骨折,住院治疗,齐无暇全程照顾,没有请护工。回家之后,老金是逢人就夸齐阿姨好。到了5月份,跟公司改了合同,齐无暇开始驻家服务。

  今年,2015年1月,老金突发心梗。幸亏,齐无暇懂得心脏复苏,抢救及时。住院治疗后,恢复得很快。

  到了2月27日,她到物业来打招呼,金老头家开始自己粉刷房子。当天,从装饰城运来的腻子、涂料和工具。那天,老金不在家,阿根叫了两个保安,帮忙齐阿姨抬上楼,所以,日子记得清楚。

  3月2日上午,齐无暇骑电瓶车去装饰城,要补一桶涂料。中午一点四十分,齐无暇驼着一桶涂料回家。一刻钟后,她找到阿根,要查监控,说怎么也联系不上金老头了。

  当天下午四点,阿根陪齐无暇去派出所报警。

  那天上午,齐无暇忘记带钱。在装饰城,她打电话给金老头,让他送点钱过去,她说,这是最后一次联系。左等右等都等不到,只好押上身份证,欠回来一桶涂料。

  王证问,她不会用手机支付吗?阿根说,她用的是老式手机。后来,装饰城的人证明,她确实打过手机问家里要钱,没等到人。

  王证问,监控里,有没有看到老金出门?阿根说,唉,好巧不巧,那天我们正好在升级大门监控,要换新款。

  这里头有问题啊,失踪到现在,还不到五个月,女儿就要把她爸爸的房子卖了?你不觉得奇怪吗?

  哼哼,你是第三个这么讲的人。

  王证一凛,问,另外两个是谁?

  第一个讲这话的,是齐无暇,她一直反复说,老金女儿不知道怎么想的。第二个,是阿飞。

  李小飞?他的侦探社在调查这事吗?

  那倒没有,他和他儿子都忙得很,才不会管这种事。

  王证脸上露出狡黠的表情,他再把酒都倒满,跟阿根碰了下,仰头喝干。说,应该是,他看出来这不是小事。

  怎么讲?

  失踪,到底是什么概念?

  先抛开战争和灾难,那些死亡概率很高的所谓失踪,起因和地点都明确,搜救的结果,其实是失踪人的生死。或者,类似七二年,方同、马乾和我自己的这种奇遇,再或者,被外星人劫持?不管真假,也归为这一类,属于不可抗力。

  剩下的,先排除失踪者本人患有精神疾病、呆傻,或者抑郁,还有,在外突发疾病,这些也是原因明了的,靠时间、靠监控、靠人力排查,花上时间,就会有线索。一个人,能走多远?肚子能撑多久不饿?突发疾病,倒毙野外,除非碰巧掉入江海,大水冲走,对吧?

  阿根说,老头曾经心梗过,在外面突然倒下了,可能吗?王证摇摇头,快五个月了,不会毫无发现,就算失足掉进运河,应该是老金可能遇到的最坏情况了吧?他接着说,除非,是失踪者自行逃避,这里面,不一定包含罪案,就是自己躲起来了,会是比较难解。就像,离家出走,心病要靠心药医。

  最后剩下的,大概率都跟犯罪有关:绑架不算,这是很快会有人提要求的,也会有线索;拐卖最难,这是随机发生的,各案各查,难度很大。然后就是,凶杀案:杀人藏尸、抛尸,或者,干脆毁尸灭迹,报的都是失踪案,背后带着血。

  阿根摇头,都不像。王证收不住嘴,说,其实,围绕着失踪,还会有各种其它类型的衍生罪案。

  比如,二十年前,某地有个家庭,两个成年的儿子。弟弟失踪了,找了足足三年,最终放弃。但是,没有注销户口,父母总是希望,有一天,奇迹会出现嘛,直到双双去世。去年,大儿子因为父母遗产的问题,去办理弟弟的户口注销。警方却发现,这个身份下面,居然还有医保、理赔等活动。哥哥大喜,以为弟弟还活着。调查却发现,是哥哥身边的朋友,冒用弟弟的户口,享受各种本地政策。冒领社保金四万余元。弟弟还是下落不明,却引出另一桩案子。

  其实,我的结,也是跟一个小囡的失踪有关。现在,所有人都认为,那是拐卖儿童案,是个案。二十二年前的长江边,野地方哪有监控,条件所限,无法侦破。而我所纠结的,只是案发时间地点,跟另一桩大案相同,他们只能用巧合来解释。

  阿根笑了,学着王证的腔调:巧合,就是不对。

  后来发生的相关事件,越发让我怀疑,这根本不是巧合。整件事的背后,肯定隐藏着更多秘密,或者说,罪恶。不过,线索有限,而且太过离散。

  阿根听得有点头晕,不得不又点上一支烟。他定定地看着王证,搞不懂这老伙计到底在纠结什么。

  王证也没说话,垂着头,大脑却飞快地转。

  一支烟抽完,王证抬起头,冰箱里有冷冻大馄饨,纯肉馅,我包的,来一碗?

  好啊!

  虾皮紫菜汤,十六个大馄饨,阿根碗里十个,王证自己吃六个。

  忽然,阿根变得细声细气,说,你可以不回答的啊,就当我是瞎问。七二年那件事,据说,起因就是两碗大馄饨?

  王证想了想,说,是那个年代的疯狂,埋好了炸药,馄饨,只是导火线。

  那,到底是不是马总做的?

  是谁干的不重要。重要的是,死去的那些人,没有人类的情感。既然,已经在祸害人间,那件事情就是为民除害。

  他明显不想多说,转开话题,你看啊,就算是方同、马乾和我,那样神奇的失踪,最后还不是都清清楚楚?当然,人的生命极其短暂,真相虽然不会缺席,却不一定,能在你活着的时候找到。还有,就是科技水平了,就像我们保留着的那些证据,在十年、二十年前,毫无用处,但还是保留着。等到现在,就可以通过DNA等技术,检测鉴定。

  王证突然停下,双眼放光,问道,对了,做了老金的保姆之后,她有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?

  她是个好人。改天,你去4栋二单元看看,再跟你住的这个6栋三单元比比,就看出差别了。

  见王证没明白,他接着说,4栋二单元的楼梯和栏杆,她天天扫天天擦。整个楼道里,干干净净。连墙上的小广告都刮掉了。

  呃,我是问,她的外表、化妆、衣着、配饰什么,有什么变化吗?

  阿根说,这个女人,来的时候就非常体面。后来,老金一家人也都喜欢她。确实,老金是给她买过衣服和鞋子;他女儿也托人带回来的一个包包,送给她,表示感谢。平常,她开老金的电瓶车,有时候,是老金骑车带着她。其它的,好像就没什么。这个人是很不错的,正儿八经的,不是因为她的外表。

  王证好奇,老金女儿回过国?也见过她?

  去年夏天,他女儿回来过,肯定见过的呀。当时,已经怀了第三胎,回来的时候,都显肚子了,呃……,你不会跟阿飞一样,对她有什么看法吧?

  哦?李小飞是怎么说的?

  他只讲过两句:一句是,这保姆美得让他不踏实;另外一句是,这个女人有故事。

  王证点点头,笑了,李小飞的眼睛,还是蛮毒的。

  其实,老金一家,特别是老金女儿,对齐无暇的接纳,王证觉得可以理解。但搭上卖房子这件事一起看,就有点奇怪。只是一时间,不知道如何表达。

  酒足饭饱,王证把餐桌收拾干净,泡了两杯绿茶。

  本本放暑假了吧?见阿根接了个电话,王证就聊起家事。

  不回来,暑假留在广州打工。反正,功课蛮好,我们不用操心。我家主婆讲,我们已经是一对留守老人。

  晓冬还是那么忙?

  卖保险哪里会空呢,当然,赚得也多。拼命工作拼命玩,刚刚来电话,今晚要去打通宵麻将,让我先睡别等她,明天周末嘛。我儿子就像她,周末、假期,就自己打工赚钱花,没问家里多要钱。平板电脑和手机,都是自己省出来换新款。还有什么,游戏点卡、装备,从没问家里要过钱。我跟他妈过生日,这小子反倒给我们包红包。

  阿根拿起手机,打开相册,一张一张划给王证看,都是他儿子阎卫本的照片:在便利店做柜员、快餐店做服务员、兼职跑腿、送快递、送外卖,还有在饭店端盘子……,他说,都是按时薪结算,打短工。

  这不由让王证想起,今天中午,在省城街上遇到的那个大学生,就讲给阿根听。

  要死啊,这种小赤佬!阿根听完,音量突然提高,还有这种人?!这不是……寄生虫吗?不瞒你说,好几年前,我还真资助过几个孩子,社区介绍的,没碰到这样的。哦哟哟,人跟人,真的是不一样的。一样的规则,不一样的人,结果差别真的大。小王以前讲过的,2004年底,他飞去北方听相声,坐出租车,一路就光听那个司机抱怨,说本来就赚得不多,公司还要收租,听上去,可怜得要命,他就说,我租你的车吧,明天早上四点半,我要赶去机场。哼哼,结果人家不愿意,说,太早啦,爬不起来。回到上海,打车回家路上,他就故意问问这边的情况,师傅说,那是他们自己懒,还挑三拣四,我们这里,每个月交的租,比他们还要高一千块哩!他们中午要回家吃饭,还要睡午觉。我们这里,车子一发动,就不停的,中午趁空扒两口盒饭、撒个尿,直到交接班。小王当时就说嘛,人和人差别大吧,当然不能一棒子打死,也许就是他遇到的司机矫情。不过,这总说明一些问题吧?像你遇到的那种小孩,读大学就是浪费,不会有出息的!而且啊,他安安静静,懒死穷死还好,就怕,有可能还要害人哦!什么东西……

  阿根讲这些话的样子,让王证依稀又看见当年的“阎王”:可以输不可以赖,可以穷不可以贪,可以死不可以坏。

  阿根越说越激动,左手弹出一支烟,箭一般向上飞起,双唇一张一合稳稳接住,点火,啪的一声把打火机拍在烟盒上,吐出第一个烟圈。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,一气呵成。可惜,当他发现王证在看他,一口气就泻了,呵呵,有点火冒。

  其实,你骨子里还是“阎王”,林晓冬肯定是因为这个,才吃定你的。

  就是为了她,我才变成了“糊涂阿根”呀!

  阿根一直还住在诸荣新村,就在行街的南边。王证就又跟他讲,省城的刘氏煎饼有多好吃,推荐他以后试试。阿根说,以后我可以帮你带,就像以前,园区没有大饼油条,我上班的时候,就会顺便帮金老头买好带来。

  王证笑了,老金是真退休,我还要上班的啊?

  哦哦哦,忘记了,返聘。

  一下子,王证又想起这事,对了,你进去过老金家里吗?阿根说,当然,十几年了,我来这里做保安的时候,他就已经搬进来了。王证问,当初装修的时候,那个卫生间就改成衣帽间了吗?阿根说,是的,老婆和女儿都爱打扮。

  那,除了这一点,他们家装修,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?

  金老头说他有三大爱好:藏书、书法和摄影,前一项花钱,后两项赚钱。不是数码摄影,是胶卷洗出来那种。所以,他原来还想在衣帽间里隔出一间暗房,最后放弃了。说如果隔起来,衣帽间实在太小。就把底楼的自行车库改造了,家里的自行车,和后来的电瓶车,都只好停到小区公共车棚。为此,他老婆经常抱怨。为此,他似乎还想以后优化,砖头都没有退掉,占掉阳台上好大一块面积,洗衣机只能放在客厅里。

  王证心中一动,车库那个暗房,报警之后,进去过吗?

  当然,我陪着进去的。里面除了药水瓶子和几只塑料盆,什么都没有。

  那里面没有暗格,或者隔层?

  没有,又小又简单的。

  王证喝了口茶,静了一会儿,又说,我记得,老金脑子蛮好的,不像会犯迷糊。

  社区的老黄医生,就住在小区里,金老头一年体检两次。他说,老头子身体是真的好。我感觉也是,尤其是,齐阿姨来了以后,早锻炼的时候,那种劲头,啧啧,简直是返老还童。只是,那趟心梗以后,不怎么出来转了,总归有点怕的吧?

  嗯,那个衣帽间的墙面,还是原样的吗?

  三面和顶上都贴的原木,承重墙朝里那面是落地镜子。

  那怎么会少掉四个平方,承重墙会那么厚?按照标准,三十公分左右而已。难道镜子后面,还有柜子?

  哎呀呀,你就是个劳碌命,离不开破案啦!我记得那面就是镜子,一整面墙都是,很大很大的落地镜子,固定死的。阿根见王证又回到这个话题,有点不耐烦。

  王证没在意,让他再抽支烟,接着说,已经五个月了,一百五十多天,你觉得呢,老金是失忆走失?你说不像;交通事故,或者落水意外?不会隔这么久;离家出走?那就是家里发生什么事情了,这需要调查。

  阿根吐出口烟,幽幽的说,我觉得,金老头腻着贴着齐阿姨不出门,倒是可能。离家出走,也可以排除吧?王证说,那会不会,是跟他女儿闹矛盾呢?

  反正,我看见的,都是他找他女儿的麻烦。再说,就算他女儿搞得他离家出走,他肯定也会带上齐阿姨啊!

  这么长时间了,如果真的不是离家出走。那剩下的可能就……

  阿根没明白,什么啊?

  卖房子这事情,实在是太奇怪了。王证敷衍一下。其实,他想说的是:有可能,老金根本没有离开过小区。但这当中,到底发生过什么,还要等看了派出所调查的卷宗,才能判断,现在不能妄下结论。他不太愿意朝那个方向去想。

  阿根似乎感觉到什么,难道说,他女儿和保姆联手,要谋夺金老头的房产?或者,他还有其它什么宝贝?所以,把他藏了起来?这会不会有点,呃,荒唐?其实,我感觉,金老头和齐阿姨,一定是有感情的,而且,肯定不是金老头单相思……

  王证没理他,过了好一阵,忽然问道,3月2日之前的监控录像,有多久的备份?老金到底有多久,没有下过楼?最后见过老金的人是谁?在什么时候,什么地方见过他?

  换下来的摄像头硬盘都在,老式的,七天覆盖。我最后见到老金,是大年初三,他和齐阿姨出门去拜年,我那天值班的。公历是……

  他闭上眼睛,努力回忆,王证对着手机日历,说,2月21日,礼拜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