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十 章


  阿根满头是汗,喘得厉害,进门就说,肯定出事体哉!忙不迭把手机打开塞给他。王证一边看一边听他解释,老金的女儿,根本就不晓得老头子失踪……,这下问题大了……

  原来,今年年初,老金的女婿得到一个新工作,半年后入职。新东家会资助他从美东到美西的全部搬家费用。借此机会,他带上全家,过完春节就上邮轮,到欧洲、北非、澳洲和南极玩了一大圈。直到七月底,才安顿好新居,却发觉怎么也联系不上老金。翻了几天通讯录,才试试联络物业的阿根。

  王证眼睛一亮,说,那就肯定不是她要卖房子,这事就容易理解了。

  肯定不是呀,你看她都急死了,她连自己爸爸失踪的事,都刚刚听说,根本就不晓得,房子都挂出去卖掉了。

  趁着还没成交,马上联系派出所,那个保姆肯定有问题,要控制住。

  阿根白了他一眼,说,房子已经交掉了!

  啊?什么时候的事情?那更要赶紧把保姆控制住。

  昨天中午呀,我看着他们三方交接完,才跑去给陈攻买炒肉馅团子的。

  他不改装房子啦?

  他换了方案,不砸墙了,就拆掉墙上附加的镜子,和后面的东西。他还感谢小伙子给他出主意。

  谁给他出的主意?

  大学生。齐无暇的外甥。

  外甥?你认识?

  开始卖房的时候,见过一面。这次就是他来交接的。

  啊?那个保姆人都没来?

  没来,应该是找到下家了,上班忙吧?

  王证垂下头,摸着鼻子,眼睛定定地看着地面。过了一会儿,他保持着这个姿势,踱进洗手间,说,肯定要出事。事情不大对。

  是啊,所以我才急吼吼来找你。我觉得老金肯定是出事了。阿根在他后面跟着。

  话音刚落,警笛声由远而近,起码有两辆警车开进小区。王证胡乱擦把脸,套上制服,对阿根说,别愣着啦,去看看吧,肯定是他家。

  果然是4栋,二单元下面,停着两辆警车,把晨练的邻居都吸引过来。阿根带着王证,一边扒开人群,一边劝大家回家去。他跟门前的辅警告知身份,王证也出示证件,果然是304室报案。失踪的金士仁老人,本来就居住在这里。

  现在,他也还在这里。

  他身着紫红色唐装,表情安详,躺在大红绣花锦缎褥子上,四周围着香樟木板。不靠承重墙的三边,砌着红砖,大部分被凿开,散落一地的墙泥,破碎镜面的映射,杂乱狼籍。不过这片狼籍,姹紫嫣红,显得老人卧在那里面更加庄严肃穆。现场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—— 就像是隆重入殓,墙里镶嵌着一口棺材 —— 一位警官走到王证面前,嘴里嘟囔着。他是派出所副所长郑纲,王证的老相识。

  新房主梅利兴,本想用礼拜天,把承重墙复原,只简单刷刷,下个礼拜就可以住进来。施工非常当心,就像考古一样的,巧劲凿撬,开始露出个樟木箱改制的长匣子,还以为挖到宝贝。谁知盖子打开,全是活性炭,扒开之后,才明白这是口棺材,差点没有把他吓死。报警以后,他马上联络中介公司,现正在楼道里争吵。这房子,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要买了。中介公司也出了问题,钱已经转账,却再没法联系上经手人。一急之下,他们也报了警。

  阿根也吓傻了,他要如何告知老金女儿这个消息啊!郑纲让他稍安勿躁,手指着取证的法医。王证靠得比较近,盯着法医取证,大脑油门开足,一脚踩到四千转。他发现老人身子下面似乎压着什么东西,让警员帮忙取出,是一个卷轴。阿根和郑纲围上前,展开时,飘出一张打印纸,上面用黑体字印着:金士仁先生千古,我会一直陪着你。二〇一五年二月二十六日。装裱的卷轴上是两句诗,金老的手笔,让阿根和王证同时喊出个“啊”字 —— 云想衣裳花想容,春风拂槛露华浓。王证问阿根,像吗?阿根说,太漂亮辨不清,年龄肯定不对。郑纲在一旁不明所以,什么情况?

  法医说,老人去世时间已经很长,估计有半年。尸体状态维护得很好,底褥和活性炭,应该更换不久,由此推测,完全封闭“棺材”和墙面不会很久。尸体没有外部伤痕,具体死因需要等解剖以后才能判断。

  王证跟郑纲和阿根打个招呼,说他要马上回局里。郑纲已经安排搜寻那个保姆,王证点头,要马上控制住她,开始讯问,这是最要紧的,……如果还来得及。

  礼拜一早上,苏局接到陈攻的电话,向他打听池晓当(小锣)的情况。苏局说,池队啊……我在上上个礼拜,礼拜五,见过他。在市里开会,他跑来找我,要到我们分局档案室,查一个几十年前的卷宗。后来,我想起来去找他吃个晚饭,他已经走了,听潘荣说,是去上海。陈攻说,他同事联系不上,找到我这里。我刚刚试过,电话关机,奇怪!上次在私群里看到他消息,是上周六下午。苏局说,前天啊,那可能手机没电吧。对了,我早上看见老王,急匆匆从局里出去,人家礼拜一来上班,他老先生估计是下班?你要劝劝他,不能老这么拆身体。陈攻说,有电话进来,等下再聊。

  郑纲通过家政公司,找到保姆齐无暇的暂住地,初步勘察,衣物行李都在,不像已经潜逃,遂派人蹲守。礼拜一早上回到所里,法医报告,金士仁死因是脑溢血,曾有人为其做过心肺复苏,急救很用力,有肋骨骨折。

  夏晓林一早跟潘荣说,王证让他找一些资料,华东华北诸省,近几年,男性老人失踪,或者意外死亡记录。潘荣问原因,夏晓林说是要建档,关键是查询,这些老人在案发前,是否有过保姆。两人面面相觑,难道王证又想用他那个系统并案?

  陈攻在私群里呼叫小锣,正好阿根在呼叫李小飞,随口问他什么事,他说聚会那天喝酒前,好像有谁提到过滦平,想来想去只能是李小飞。陈攻说,是他查到的一条死线,有人盗用滦平一个死者的身份证。

  礼拜一,大家都很忙。

  礼拜二晚上,郑纲继续蹲守,十点刚过,一个女人进入视野。随后,监控住宅里亮起灯光。他和同事冲上楼截住她,带回所里。

  阿根被叫到派出所,郑纲跟他说,不是那个保姆,她自称是齐阿姨的小姊妹。因为好几天没联系,上门看看。你认认看,以前是否见过。阿根看半天,感觉眼熟又陌生,没想起是谁。一位警员拿着几页纸,说这个刘三妹有案底,1990年初因经营不法歌舞厅,在省城被判入狱两年。阿根一拍额头,叫起来,三妹?不会是她吧?再透过玻璃细细端详,说,没错。就是她,三十多年前,在市中心宝石舞厅的大波浪三妹。郑纲说,这人跟金士仁的案子也有关吗?阿根愕然,啊?真的吗?郑纲叹了口气,算了,我自己问吧。

  礼拜三晚上十一点,刘三妹离开派出所。整整二十四小时的羁押讯问,郑纲一无所获。她说那个保姆只是菜场买菜认识的,至于具体她在哪里做事,具体做什么,一概不知。只能释放,安排监视。

  整整一个礼拜,王证不接电话,小锣手机关机,陈攻几乎每天都给苏局打电话,大家都感觉有点不对劲。夏晓林那边,却有些新发现,向潘荣汇报:资料比对过程中,的确有一个保姆多次出现,她留的身份证姓名是齐无瑕,滦平人。他说,老王肯定是顺着这条线摸过去了。潘荣立即把这个消息转述给郑纲和陈攻。陈攻反应过来,他告诉潘荣,据他所知,齐无瑕身份是被冒用的。此时,已是礼拜六下午七点。

  七点三十五分,郑纲接到王证的电话。王证说他正在赶往派出所的路上,这个保姆的问题极其严重,必须把她扣住。郑纲告诉他,人都没找到,仍旧在蹲守,同时监控她的小姊妹。此时又有电话进来,是监控刘三妹的警员,要求法医增援,地点却是在左城门外,行街东头的水洼边上,一间马上要拆除的旧屋。

  刘三妹在行街有个饼铺,开张不久。早上四点半,她就起床卸门板,电饼铛做东北大饼和酱香饼,炉子上开始炸麻团和糍饭糕,同时准备好面剂子,等到五点半就热铁板,做鸡蛋灌饼和鸡蛋饼。这是早市。下午就只做炸物:面衣饼、三角包和萝卜丝饼。她基本上不离开这间铺子,天黑就上门板,在里面睡觉。今晚有个人来叫她,急匆匆的,铺面敞开着,就跑了。监控的警员远远跟着,在行街东头盘旋的小弄里越转越深。本地人叫这里螺蛳浜,十年前还是片水塘,里面有船,有棚屋。偷水偷电,私搭乱建,活脱脱一个城中村。虽然条件极差,但租住成本低,随着外来务工人员的暴增,这里也曾人满为患。十年前,行街改造,河道清理,绝大部分都拆迁翻造,剩下的老房子很少。

  她在尽头的一扇小门前停下,摸出钥匙开门。路灯照不到那个角落,远远的,只听在讲漏水什么的。进去不久,她就蹿出来,先扶墙痛哭,又扯着嗓子大喊,救命啊……快来人啊,救命!警员打开手机照明,赶紧跑过去,也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。

  王证赶到派出所,正好遇上潘荣,他说,郑所把我叫过来,情况有点复杂。王证推着他,直接走进询问室隔壁的会议室。打开笔记本电脑,他指着屏幕说,确实,非常复杂。这个保姆齐无瑕——当然这个身份是假的——我们暂时这样称呼她,至少涉嫌与五个独居男性老人的失踪或意外死亡有关,其中包括我小区的金士仁。这还只是系统第一轮比对收集的,我已经实地调查过,又补充进一些资料……潘荣打断他,说,这个保姆已经死了!

  就像被人当头敲了一棒,王证的脑袋甚至躲闪一下,她死了?

  是的,他杀。浑身被薄膜裹着,死在螺蛳浜,一间老屋子里。

  什么时候的事?

  死亡时间还不清楚,七点四十分刚刚发现。并且,在现场,我们还找到省厅缉毒部门的池晓当警官。

  王证瞪大眼睛,小锣?他怎么会……

  他还活着,但是极度虚弱。现在已经在医院抢救。

  怎么会?他怎么会掺和进来的?

  不清楚。他被捆绑着,脸上也蒙着薄膜,应该是被他咬破,并且,他想办法打开了水龙头。听陈队说,他已经失联一个礼拜,那就是说,他靠着喝水淋水坚持到现在。也许,他喊叫,或者,让水漏到屋子外面,才被人发现。

  王证的心情沉重,合上笔记本,双目紧闭。这时,潘荣的手机响了,太好了!陈队也通知了吧?什么,她的状态可以吗?好好好,今晚就审,老王也在所里。好,一会儿见。

  老王,池晓当的身体太棒了,医生说他很快就能恢复,陈队正在往医院赶。刘三妹情绪正常,不再崩溃,她跟郑所说,会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们。

  潘荣走到院子里抽烟,王证在边上踱步,怎么也想不出为何小锣会莫名出现。刘三妹下车的时候,王证更是一惊,怎么是你? —— 这分明是省城刘氏鸡蛋饼的老板娘。

  唉,王头啊,你真的已经不认识我了吗?刘三妹努力挺直腰背,伸长脖颈,用手捋捋头发。王证仔细端详,依稀把她跟三十年前宝石舞厅的小妹妹对应起来。天知道,要经历什么样的磨难,才会让一个人容颜改变得如此之大!他心中不禁惴惴,莫非真如幻境中方同所说,那个假齐无瑕竟然是当年带自己去和平饭店的露华浓?

  刘三妹惨白的脸,在灯光照射下几近透明。她从自己的家事,到她所知道的白水根,白鹭的童年,一路讲开,故事横跨近六十年。在场的五零后、六零后、七零后,都不禁回望自己的人生。白鹭,就像知道自己的生命有可能随时终止,一有机会,就把这些故事,原原本本告诉三妹,有意在她那里留下一个备份。

  坤爷战死,留在保险柜里的,是六十万美金和毒品交易手册。白鹭从来就不想干这行,否则完全可以重出江湖。她放弃了,她把生意交给丁三,换来自由。她用美金,换取秦崚生的命。

  2003年暑假,刘昔载小学四年级。她来螺蛳浜找到我们,我俩只能凑出不到十万块钱。那时,我只租得起螺蛳浜,在行街做蔬菜贩子,跟人拼个摊。物价飞涨,以前吃喝不愁的日子,就像肥皂泡,说没有就没有了。唉,其实当年有的是机会买房子,怪我没那个脑筋,否则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。

  昔载从没过过苦日子,我俩都感觉欠他的。他原本以为大姨从外国回来,能搬去楼房里住,在老同学中争回些面子。谁知吃了几顿好的、得了些礼物之后,发现连她自己还要跟我们挤在一个小屋子里,脸色马上就不好看。白鹭已经没有年轻时的气性,就把钱都留给我们,远走他乡。

  之后两年,她每年汇给我一两万块钱,有时也寄些高档的巧克力给昔载。她常常给我打电话,我知道她做过传销、柜员、超市保洁,还去歌厅卖过酒。有时候,我会难受到骂娘,我俩是这个国家最早开歌舞厅的,现在沦落到去卖酒!有时候,我只能偷偷在被窝里哭,不能让昔载知道。

  昔载学习成绩不错,但想转到好一点的初中,一样要花钱。给他报补习班,报跆拳道班,他想学钢琴,我们实在凑不出那么多钱,这是唯一一次没能满足他的。白鹭为此特别伤心,她说她不能再打散工了。这时候,她已经换上正规的二代身份证,假身份的事没人报案就很难查得出,胆子大一些。讲起来也好笑,那个死掉的真齐无暇,年龄小她十几岁,照片看上去还比她老气,她说都不用整容,多干干粗活皮肤变差些就更像。她说她要想办法干些来钱快的。

  果然,2007年,她一下汇了十二万给我,让我要保证昔载读上重点高中。我在电话里问她,怎么会一下赚到这么多钱。她说炒股票赚的,她在做保姆,跟主人学的。

  王证让刘三妹暂停,打开笔记本问,2007年,她在芜湖吧?

  刘三妹想了想,说,那些年她在安徽,应该是的。

  王证说,2007年11月,安徽省芜湖市梅花小区业主程散理,在一起交通事故中,意外落水身亡。他六十七岁,年轻时参与斗殴,身受重伤,终身未娶,靠私房出租和积蓄生活。临终前十二年,炒股为乐。死后由其表妹收敛,财产当时未见异常。但是,他有个股票账户,于事故当日抛售清退,余额十四万七千六百余元。那起交通事故,是司机操作失当撞向人行道,老人在三米外,受到惊吓,失足落水。报案人为其保姆齐无瑕。

  刘三妹惊愕到声音发抖,你是说……她的钱是……

  王证点点头,你知不知道,后来的几年间,她一直用这样的手法,侵吞死者或者失踪老人的财产?

  刘三妹吓得开始痉挛,我……不知道,她,从来……没……跟我讲过……细节。

  王证把收集到的案发时间跟她一一比对,另外三个案子(包括李小飞曾经调查过的塘沽的那件),时间相符,金额相当。按刘三妹的回忆,超过十万元的汇款,一共也就是这四次。其余的,应是白鹭自己的工资所得。2013年之后,再无大额汇款。

  王证陷入沉思,看起来,金士仁是个例外。难道,她不想在家乡作案?好像没有这样的道理吧?

  刘三妹惨笑,抬起头,盯着王证的眼睛,说,我知道你在想什么,你错了,王头!谁也不是天生杀人狂。那几个被她处理掉的老头子,我想,也不算是什么好东西吧?的确,我们日子过得窘迫,可她为什么不撑起坤爷的摊子继续贩毒,而选择回来?她是个懂感情的人。在外有仇必报,用上所有的资源,给坤爷报仇;回来做牛做马,还昔载父母的债。直到,遇到金老师,她……她动了真感情。

  王证心中一凛,问道,老金在一月份的时候,发过一次心梗,幸亏白鹭懂得心肺复苏,才及时救治。你知道吗?

  刘三妹的脸上,又现出那种奇怪的羞涩和畏惧。她轻轻地说,他们俩,是奔着结婚去的,床第间的事情,老人家……有点着急。唉,那一次幸亏是救了回来。可哪会每次都这样好命啊?你现在应该清楚了,她从天津回来,伺候金老师的那段时间,我正在省城开店,服侍昔载念大学。我跟她,也只是电话联系,一开始,她没讲金老师出事,只是说,可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,没办法再资助我们。其实,她是想把老金的房子买下来,这样就可以一直陪在他的棺材边上。你想想,那么精明的白鹭,大湖的明珠,也会老糊涂成这样,全是因为动了真感情。谁知道,操作失误,突然冒出个全款买房的,中介公司都是无利不起早的哇!还好,物业用装修事情卡一下,她正在想办法回手。上个礼拜,我以为她是去找办法了。谁知道,她竟然被害死了……哇……她趴在桌子上又痛哭起来。听过她俩的故事,众人终于理解,那是失去至亲的苦难,无从安慰,只能任由她哭到泪干。两个十七八岁的女孩,相携相助三十三年,年过半百,阴阳两隔。

  王证从讯问室退出来,他要去医院陪小锣,会陈攻。他对白鹭的死,基本有个预判,这需要小锣证实。

  适逢农历七月初,新月未呈,好黑的夜。

  陈攻坐高铁赶来,已在病房。哥儿们又捡回一条命啊!小锣的嗓门一点没小,他告诉王证,古城分局已经提辖这个案子。他说,二十二年啦,是细崽在复仇。他在一个科技园里实习,潘队已组织抓捕。

  十二年前(2003年5月),小锣得知秦崚生的死讯,一身冷汗之后,只有感谢上天。他谁也没告诉,就暗自调查。通过当卧底时攒下的私人关系,很快定位问题:一个是人员变动,随着歪头军师诸犍(秦崚生)的死亡,有两个人消失了。是组织里最上游的通讯兵,就是军师的喉舌,无人洞悉他们的踪迹。第二个是市场变化,货源不见了,大家只能就着盘子里剩下的。这意味着,巨大的玩家已经离场。小锣陆陆续续查了两年,所有证据表明,退场的是贡坤集团,可他早已死了,小白胖子差猜,命丧九泉时,小锣还在当卧底,连秦崚生都被宰掉了,唯一未解之谜就是那个宋姐。小锣开始调查她,正好此时,有个名叫丁三的伙计要移民加拿大。小锣当年救过他的命,并因此让他金盆洗手,离开毒品犯罪,改行做普洱茶。他特地飞到瑞丽住上两天。酒酣耳热,不知不觉中,丁三就跟小锣谈起贡坤的故事,甚至包括三十多年前,如何在上海发家,如何从日本人手里变现抽身,如何在泰国开始做毒品。小锣趁机,无意提起宋珍的名字,就了解到当年贡坤在上海,有两个小姑娘跟着。一个是他睡的,一个是他追的,后者就是宋珍。那是个化名,本人似乎在陆地上没有家。小锣问他是否还有联系,他说他这条命是小锣的,不能再给别人,但是宋姐要他做任何事情,他都不会拒绝。只不过,他没有办法联络。小锣说,只要能找到这个女人,这条命就算还了。丁三嘿嘿乐了,说,阿Sir,其实我早已经把命还给你了,你没发现,少了个大玩家吗?小锣这才恍然大悟。

  后面几年,他只能在水乡的江海湖泊间,独自访查。直至大湖,在历史上的船上人家里面,六十年代出生的女子,他一一对应寻访。活人访遍,又查死人,终于查到市井传说中早已死去的白鹭,根本没有死亡记录。冥冥中仿似有约,丁三突然来电告诉他,宋姐急着要借四百万,给他一个银行卡号,开户地在科技园区,小锣让他尽量拖着,不要一次付清,这样就可以保持联系。自己则监控这个账户,丁三付款前,他必在园区。可是,效果并不好,陆续汇了七次共计一百三十万,白鹭一次也没动静,只是在七月底又电告丁三:十万火急等全款到位救命。丁三问小锣怎么做,小锣说,再憋一个礼拜救她的命。

  所以,上个礼拜六聚餐那天,小锣正在园区,他本想给大家一个惊喜。但却在进小区时,看见一个男孩,一双眼睛细细长长,左眼有点外斜视,右边耳垂下面有一小块胎记,形似四叶草。关键是,他正匆匆忙忙戴上变色眼镜,往脸上捂口罩,去遮掩那些印记。

  当时,我就感觉被老天射下的一束光照着,我就觉得吧,这就是咱们找了二十几年的细崽。我一路跟着他,保不齐跟这个案子有关系。他走进银行,我就在外面候着,看到阿根在私群里讲,排队买吃的,我知道准是炒肉馅团子啊,就跟你们聊了一句。我监控的那个账号,收到一笔转账,三百七十五万。这小子离开小区,就进银行。他一定是细崽。

  我一直跟着他,走进个弯弯绕的窄弄堂,这时,我突然有点头晕,浑身发软,大半天没吃东西,哥儿们有点低血糖。正想从口袋里摸点吃的,就觉眼前一黑,一团软软乎乎的东西糊住我的脸,居然仰面跌倒。

  醒过来的时候,就感觉憋气,我的脸被薄膜包住了,但是有褶皱,我用尽力气张嘴,把薄膜吸进嘴里,弄了不知道多久,才咬开个洞。然后,我就看到了她的尸体。

  陈攻奇怪,细崽怎么会突然就想到了复仇?还正巧在这个当口。王证问小锣,你现在还有什么不舒服吗?再弄点什么吃吃?小锣笑着说,我现在急着想上厕所,不排排空,还真吃不下了!陈攻扶他起来。

  四天以后,刘昔载在省城大厂江边落网,终点又回到起点。潘荣叫上王证一起,就近在郊区派出所审讯。陈攻和小锣,特意还请来案发时的老陈所长,一起参加。

  王证感到冥冥之中的安排,刘昔载,竟然就是他退休那天,在路上偶遇的那个少年,当时大声打电话的样子,犹在眼前。震惊中,他的第一个问题就是:你知道你的身世吗?

  刘昔载埋着头,声音里饱含怨毒,我,是一个野种。我的母亲,年轻时不知检点,被人玩了。可我不晓得为啥,她居然愚蠢到还是把我生了下来!我恨她!

  —— 所有人都愣住。

  他接着说,生下我,却又没本事养,做着下贱的工作,糊口都难。但她还那么虚荣,像养一个有钱人家少爷那样,供我吃穿,她以为我就会感恩吗?我只会更加看不起她。

  —— 小锣捏紧拳头,喘着粗气,我特么想抽死他!

  后来,她私下找了个女人,也不是光明正大的,让我叫她大姨,会资助我们。宁可这样,也不在学校申报贫困家庭,让祖国来拯救我们。那个女人,也不算很有钱,后来我才知道,居然是给人当保姆的。现在,我马上就要走上社会,没有房子没有车子,连个完整的家都没有,就这样勉勉强强混着,唉……不公平……

  王证说,其实,你并不是她的亲生儿子。你本来有个完整的家庭……

  刘昔载猛地抬起头,嘴角露笑,眼睛放光,真的吗?那太棒了!他们很有钱吧?我一直盼着,有一天,有个身价亿万的爸爸来认我,我毕竟是个男孩嘛!

  —— 小锣站起身说,我得去整瓶酒,我实在受不了了……

  —— 陈攻喊一声,一起……

  —— 老陈所长也努力站起来,叹了口气,摇着头,蹒跚走出去,不想听了。

  王证将大厂城中村灭门案的故事简单讲一遍,仔细观察他的反应。就像溺水垂死的人,哪怕有根稻草捏住,也比这过去二十二年的努力有意义。上天给过他那么多暗示,让他在此案中眼瞎嘴拙,就是告诉他,执着没有意义,不值得。

  刘昔载面无表情,听完之后,也还是面无表情。一旁的潘荣忍不住了,问,你有什么想法?

  还能有什么想法?我亲爸,该杀。我亲妈,嫁给这样的人,该杀。我的外公外婆算是陪葬。我只是觉得,当年这两个女人就不该救我。这算什么啊,发善心吗?做慈悲吗?她们只能救了我的命,可她们自己都过着那么破烂的人生……

  王证示意潘荣不要激动,按照正常程序,把谋杀白鹭的过程问明白就好。

  他走出派出所,拨通陈攻的手机:“你们在哪儿?我要喝酒……”

  (全文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