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一 章


  人这一辈子,各种谜题杂沓交错,很难道道都解答圆满。有些久久无解,会常常缠绕,压成心结。陈攻清楚王证的心结是什么,因为,那也是他的心结之一。只不过,他还没到年龄,没有时不我待的感觉。

  1970年,陈攻出生在北宋闾丘大夫的宅邸附近,他比我大一岁。很巧的是,王证和我也先后出生在那条弄堂里。不同的是,在十一岁的时候,他没了家;在快六岁的时候,我搬了家。而陈攻,一直住到考上大学。

  1992年毕业,他就留在省城,分配到滨江郊区的一个派出所,城乡结合部,用他的话说,每天杂事纷纭,但是都不“长进”,都是体力活,脑子寡淡,没意思。所长也姓陈,土生土长,是个厚道人,从户籍警一路做上来,再干五年就要退休。

  转过年来,所长拉着他们安排春节值班的时候,跑进来一个报案的,喘得慌张,叫得恐怖,江边村里有一家人死光啦!所长打了个寒战,拉着他跑进自己的屋子。没多久,他又跑出来喊,那个谁,啊,小陈,你开车快;小锣,你认识王证。我刚刚呼了他,正好,他在大厂老冯那里,马上把他接过来帮忙。其余人,跟我去现场。

  跟陈攻的清隽文秀不同,小锣是个勤于练肉的黑大块头,从联防队调到所里两年多,大名叫作池晓当。是的,他并不姓罗,名字里面也没有罗字,只是大家喜欢「当当、噹噹」地叫他,所长讲,总像在敲一面小锣。

  第一次遇到凶杀案,居然还有机会见到高人, 陈攻一脚油门,飞出派出所。

  一路上,小锣也兴奋,嘴巴就没停过,说王证平时是个“闷头鸡”,但只要一出现场,就是“爽利”,回头抓到人,他只一件件摆着证据,把过程一讲,就像他亲眼所见,疑犯没有不撂的。平时无事,他就喜欢翻卷宗,而且过目不忘,就是个行走的档案库。最厉害的,就是能一下找出好些个案子,看上去毫不相干啊,能从里头刨出真凶来。他不喜欢开会,太喜欢喝酒,所以,虽然能干,那帮“老油子”还是看不上他。现在,他肯定在大厂喝酒呢,冯主任得谢他呀,儿子没吃苦头。

  陈攻一怔,你是说大厂那个埋尸案?他也帮过忙?当然啊,小锣一边点烟一边说,你不知道?

  化工厂有个很有前途的技术干部,深夜报案,说街道冯主任那个搞摇滚的儿子,半夜跑到他宿舍打了他,还拐跑了他老婆。报案人浑身上下衣裤被扯烂,满脸青紫,胸口有血痕。还拿着一把砸碎的吉它,上面有乐队成员的签名。还有旁证,邻居听到男女嘶叫和打砸噪声,不过持续时间不长,以为他们夫妻打架,就没多管。

  郊区刑警大队立案,在蚌埠找到正在筹备演出的小冯,把他带回来协助调查。进大门的时候,正好看见王证蹬上脚踏车要回宿舍。他刚刚从一件物品报失案里,揪出一个飞车抢包团伙,三年没作案,刚刚“复出”就栽了。关键是,王证打电话落实受害人,就发现有个失主瞒报了遭劫,害怕暴露自己挪用公款。一砲双响,结案的时候,自然要叫上他喝酒。

  王证右脚点地,抬头望了眼小冯,转头对警官说了句,不像啊,先落实昨晚他人在哪儿,别急着下手。我看啊,没准真是夫妻打架。

  果然,笔录还没开始,乐队的其他成员就打来长途电话,还传真了案发当晚,歌迷见面会的相片,刚刚洗出来。警方特意又随机找几个粉丝通了话,砸实了不在场证据,立刻释放了小冯。据说,砸碎签名吉它,有时是现场表演的余兴节目,不少铁杆歌迷都有收藏。

  你说,他怎么那么神,望了一眼嫌疑人就能马上感觉不对。小锣的唾沫星子飞到陈攻的脸上。

  陈攻皱了皱眉,也许只是看神态?似乎,也太武断了吧?小锣笑得神秘,以后你会懂的。

  从宿舍楼走去技术科,有两条路,一条是正路,另一条是捷径。堆煤场的边上,本来没有路,走的人多了,压出一条煤渣道,是正常水泥道路长度的三分之一。据同事反映,出事以后,那个技术干部每天神神叨叨,再不跟他们一起走,宁可绕大路。王证专门去厂里看了一下,让专案组响着警笛,直接开到办公大楼下,去技术科传唤那男人。铐上,沿着那条煤渣道慢慢往宿舍走,走着走着,他就走不动了,委顿在地。从煤堆里挖出他老婆尸体的时候,男人指着身上的抓痕,说,为了把破吉它,她打我,还狠命挠我。又可怜巴巴的,问:我现在算是自首吗?你们怎么证明,不是那个唱歌的杀掉她,再埋在这里的?神经了,已经崩溃了。

  小锣熄掉了烟头,摇下窗,突然大叫,快瞧,路对面,我猜得没错吧?他们正在羊肉店里喝着呢!

  陈攻记得,王证给他的第一印象不好。板寸头,身高不超过一米七,又黑又瘦,套着件卡其布的旧夹克,旧牛仔裤,旧旅游鞋,没有破洞,洗得极其干净。站起身来很挺拔,气势很跩,因此并不显矮。他说,当时有种冲动,想上去按住他,盘查一番,直到那对神奇的眼睛盯着自己。

  古人常说点睛之笔,用在王证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。没有这对眼睛,这具皮囊是那么平庸,甚至丑陋。这对眼睛,好似寒夜里突现的一抹暖,又如刀刃上忽闪的那丝利,漆黑的眼眸,深沉包容,把这个人装点得神彩飞扬。

  那一眼,陈攻就感觉自己在融化。

  寒冬,江边,天就是铁灰色的,冒着寒气,压抑阴冷。但陈攻正热血沸腾。

  江边村的原名,早已没人记得,就是位于长江南岸,江堤附近的一堆歪歪斜斜的老房子,在高速建设的 城市一角,一个乡村似的存在。房子的原主人早已不住,租给外地来省城打工的。案发的出租屋,位于整个城中村的最北面,距离最近的房子有二十多米,朝北两百米就是长江堤岸。据邻居说,昨天下午,这家人就发了狂,挨家挨户地敲门找孩子。男孩才一岁,还不怎么会走路。入夜以后,这家人也没有安逸过,不时发出吵闹声,直到后半夜。

  人群已经被驱散,出租屋里外一片狼藉。一路上听到的议论,和所长的初步结论,都认为这并不是什么大案子,孩子丢了,男主人在家发了狂,杀人闯祸后害怕,上吊自杀了。

  现场一共四位死者:

  两位倒在卧室门前的灶台下面,是女主人的父母,从老家跑来过年的。每人各中两刀,凶器为自家的直柄长刃水果刀,刀柄上有男主人的指纹。

  卧室里,女主人跪伏在床上,脖颈勒痕刺目。男主人垂在吊扇挂钩上,用的是自己的皮带,劳动布的裤子松松垮垮,挂在屁股上,裤腿遮住双脚。

  应该是他,所长指着男主人——刚刚失业的电器厂焊接工人,来省城打工不到两年——因为小孩走失而情绪失控,先刺杀二老,又勒死妻子,再上吊自杀。还有,邻居一直讲,毒品不得碰,早晚出事情。

  王证探头看了眼卧室,就一眼,人都没进去,就一声不吭地蹲在灶台下面——陈攻一直跟着,仔细观察——不过,他也没怎么关注二老的尸身,而是歪着头贴着水泥地一片片地找,就这么蹲着挪动身子,直到大门门槛。屋外,本来是两米宽的石板路,路基扛不住,早已被压得碎碎的,昨天白天下过雨,满是泥泞。双手扶着门槛,他静静地朝屋外看,忽然站起身,左手掏出一个塑料袋——陈攻注意到袋子里是粉笔,有的已经压碎——蹲在门外,在两个地方做了标记。

  王证回头,就看到陈攻傻傻地看着,你马上找人拍个照,语气温和,手指着两处地面。陈攻嘟囔了一声,已经有那么多人跑来跑去参观过现场,地面痕迹应该不足采信吧?他笑笑没吱声,站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,见所长和小锣也是满脸好奇地跑过来,才对陈攻说,所以,我已经找过一圈了呀!然后,他用手指着那些标记,轻声解释,你看,这个地方,应该没人会穿这样的鞋子吧,那是日本跑鞋,这种牌子,不像耐克阿迪那么流通;再看看那个轮胎印,这可是跑车胎,整个省城也未必有几辆,很容易找。

  不是男主人干的?小锣挠着后脑勺。所长从口袋里摸出包烟,抖出两支,讲讲,给我们讲讲。

  陈攻听说,王证不吸烟,偶尔遇到不好拒绝的情况,也会接过来点着,任其燃尽,以免尴尬。看起来,所长跟他很熟络,瞅了一眼,右手回旋一下,丢给了小锣,两人各自点上。

  王证一边搓着手上的粉笔灰,一边解释说,这案子显然是外人做的,而且,不止一个人,看上去像是寻仇,或者是处决,仪式感很重。除了门外的脚印和胎痕,还有两大疑点:第一、两位老人身上别无伤口,只在肝脏先刺一刀,再刺破心脏。动作快而且准,外出血量不大,两人身上的血迹形态一致,先后次序清晰呈现。被开除前,男主人是电器厂焊接工人,不可能会这样的手法;第二、女主人脖子上的勒痕非常深,可见凶手手劲极大,而男主人长期吸毒,四肢瘦弱,明显无力。可以查验皮带,上面男主人的指纹位置,是否跟这个动作相符,他双手做了个类似拉拽马缰的动作。再说,直到今天上午,只因他家大门向外敞开,才被人发现并报案,这说明,昨夜的动静并不大,最起码,持续时间很短。肝脏遇刺是极其疼痛的,如果是这男人自己干的,怎么可能同时止住两位老人的大声惨叫?

  你们看,地上的车辙,是从北面江堤那边驶入,车速很慢,不会惊动几十米外的邻居。凶手最少应有四个人。三人同时控制住两位老人和他妻子,另一个,很可能就是穿着这双日本跑鞋的,一直在逼问男主人,同时行刑。王证一边讲,一边指导着拍照取证。

  回到客厅,王证指着墙上的相框,声音忽然充满急切,走失的,是这个小男孩?所长点头说,作孽啊!刚刚会走路,还没有找到。

  照片上的男孩小名叫细崽,一双眼睛长得细细长长,左眼有点外斜视,右边耳垂下面有一小块胎记,形状类似四叶草。这么小的娃娃,怎么会突然走丢呢?王证建议所长发动群众,对城中村到江边做一次仔细搜寻。

  一无所获。

  王证也不能确定,男孩失踪和灭门凶案有没有关联。不过,在回去的路上,他告诉陈攻,路都走不好的娃娃,没有外力,自己跌落两百米外的长江,是不可能的,最有可能就是被人抱走。问题是,谁干的?跟凶案有关吗?同一天刚好先来了个拐小孩的?不会这么巧。如果跟凶案有关,那是先掳走孩子作为要挟?还是孩子身上有什么内情?陈攻努力记忆,没有什么主张。下车之前,王证加了一个推测,也有可能,是有人知道内情,在搭救孩子。然后,莫名其妙的,对陈攻说,你懂面相吗?这孩子命好吗?

  下午,郊区刑警大队成立专案组,接手侦察,所长派小锣和陈攻前往协助。所长送王证出门,一路抱歉,说耽误了他的探亲假。王证下午就回老家探母,老人身体不大好,要不是大厂街道缠住他喝酒,早就该走了。刚刚迈步要走,他仿佛记起什么事情似的,一回头,陈攻果然跟在后面,相视而笑。他写下自己的呼机号码,塞给陈攻,说,好好找找那孩子,过完年,我就回来。陈攻用力点头,说,我准备马上去趟街道。

  陈攻的脑子一空,冒出来的想法是,通过街道,在吃晚饭的时候,把城中村的住户集中到一起,这样人比较齐,把昨天案发之前的情况再详细了解一下。终于,有个刚刚下班回家的邻居讲,昨天中午出门去上班,看到过一个脏兮兮的女人在江边走,像是拾荒的,隔得太远,面目看不清。陈攻赶紧打电话回所里,让所长先分发细崽的照片,马上按照拐卖儿童的方式调查布控。

  陈攻回到刑警队,刚好在大门口遇到小锣,他说,男主人到电器厂工作的时候,妻子已经怀孕,每天家里厂里两点一线,基本没有空余时间,刚生下儿子的时候也是如此。去年春节,车间搞团建,据说那次活动之后,人就不对劲了,最后,搞到被开除。还有,他有个同乡几个月前就擅自离岗,失去联络了。

  专案组通宵开会,确定任务:查车、查死者同乡、查死者背后的贩毒组织、联系缉毒组再到城中村查找毒品。

  陈攻花了一天时间,跑遍省城的戒毒所,终于找到死者同乡,当时他就大哭起来,我老乡是不是出事了?我真不该逗他啊,当时,就是为了嗨一把。谁知道,这家伙收不住,说以后要以贩养吸,货和账做做手脚,又有货又赚钱。还说不怕被发现,大不了鱼死网破,举报上家,说不定还能立功。这个楞头不知轻重,我就跟他讲,那些人不好惹,会出事的……

  春节到一月底,专案组从死者的上家开始,一层一层地查。到二月初,王证回省城上班,一个区域性的贩毒组织完全被调查清楚,及时实施了抓捕,全部落网。陈攻也找到那辆现场留下胎痕的跑车,是一辆无牌黑车,藏匿在毒贩盘踞的夜店车库。

  审讯结果:有三个本地毒贩参与了城中村灭门案,他们交代,当时只是捂住三个家属的嘴,执行「家法」的并不是他们。据他们讲,那小子实在是太贪,不但虚报账目,还在分装的时候,掺入味精,把好货埋藏在江堤边上,供自己吸食,太不地道了。

  行刑者来自清迈,江湖人称「土狼」,就是他,在男主人面前,一一刺杀了两位老人,然后再勒死他的老婆。

  陈攻查问小男孩的下落,他们并不知晓,说他们也还反复逼问过。土狼原本的计划是先折磨孩子,来逼他交出藏起来的货,谁知,才扇了他几下,他就已经软了,带他们去江堤边挖了出来。所以,之后的处决非常顺利。

  陈攻几乎已经相信,细崽是被拐跑的,应该与这起灭门案无关。这是两起独立的案件,碰巧凑到了一起。

  他问王证的意见,王证说,巧合,就是不对,除非皆有实证。但确实想不通。其实,陈攻何尝不是这么想,所长那边,在车站水陆码头的布控也毫无结果,细崽的特征明显,很容易比对。如果被拐离省城,一天能跑多远?

  三月,专案组终于等到泰国警方的回复:确认了土狼的身份,属于清迈毒枭坤爷下面的一个堂口,堂主人称「贰姐」,土狼是其头号杀手。但是,清迈当地一直无法定位到他们的巢穴。如果可能,是否可以从本地毒贩中找到接触过他们的,两地警方联手行动。

  很多年以后,陈攻依然记得那天下午。

  一起无眠无休几个礼拜,算是有了些成果。郊区刑警大队正式向陈所长请求,借调陈攻到专案组。小锣听到这个消息,有些沮丧。他有王证的呼机号码,忍不住,就私下找他聊。王证说,你赶紧写一份正式申请,要求调动工作。这样一来,起码还能继续留在专案组,以后再找机会。小锣犹豫,那要是影响了陈攻咋办?王证说,我来办。

  陈攻接到王证的电话,下午约在江边。三月,还有些倒春寒,江风挺冷。远远的,陈攻看见王证在江堤边上踱步,低着头,那可能是细崽被抱走的地方。大领导对泰国方面的建议非常重视,让我来郊区领队,负责灭门案,配合泰国方面剿灭这帮子毒贩。王证的语气,有点平淡。陈攻感觉,这是上面有提拔他的意思,是大好事啊!小锣讲过,虽说王证是省城知名的高手,可不招上头待见,快四十了,也没个职称。王证摇摇头,说,泰国人的事,没劲。我要找到那个孩子。说完,他盯着陈攻。我就觉得江风一下子不凉了,又被那双眼睛融化。陈攻回忆道。

  原来,王证跟大领导提出,要调一个大学生到市局刑警队,继续调查细崽失踪案。上头同意了,皆大欢喜。你也不要担心,目前,还是并案处理。老陈那里,问题也不大,再招毕业生不难。

  最后,他就只再说了一句:尽快找到那个孩子。

  “城中村灭门案”并“滨江贩毒团伙案”,一共批捕十一人,包括三个直接到现场协助行刑的。大部分嫌疑人,都知道这辈子玩完了,情绪不高,除了一个人。

  此人名叫秦崚生,是整个组织的二当家,小锣听其他人叫他军师。他是这些人里面,为数不多的,不沾毒品的,连烟也不抽。为人沉默,除了是、否,在所有的讯问记录中,他说的话不到十句。平时也很少跟其他嫌疑人讲话,常常就一个人坐在角落,眼睛望着天,面无表情。

  小锣觉得,这个人有故事。

  于是,他再次提审了他们的大当家。此人倒不是本省人,自称常山一把刀,三十五岁。在老家,原本是个屠夫,刀工非常好,自称在老家杀了人,经查证不实。之所以藏匿在省城,是他黑了人家十几万货款,一开始,他找了个洗头房,凭一身蛮力打跑原本的老板,做了店主。后来,认识了嫖客秦崚生,觉得自己需要个军师,就跟他合伙琢磨些生意。

  讲起来,俺干这行,还是军师的主意,来钱最快。一把刀吸烟,喜欢死命地嘬了几下,才吐出一口。

  秦崚生是本地人,财经专业的大专生,结识一把刀的时候,刚过三十。他家境本来挺好,但是,在临近毕业的时候,其父离家出走,还带走了所有的积蓄。起因是其母沉溺舞厅,结果是她也不知所踪了。生计无着,秦崚生也没心思继续学业。先靠着学长的关系,从石狮倒衣服,后又从温州倒皮鞋。结识一把刀的时候,正在帮第一批散户深夜排队买原始股,吃红赚些跑腿钱。

  一把刀又问小锣讨了支烟,深嘬一口,继续说,这小子,他是色中饿鬼,到每个城市,都要找女人。手指漏缝,不积财。但他见过世面,脑子好用,别看他小我几岁。他还会些个洋文,所以很快咱就搞得挺大。开夜店、卖大烟,俺一个人、一把刀,一个晚上就把店面摆平了。等你们白天来查,也查不到啥,就只知道,那地儿被俺盘了下来,地上干干净净,血印子都没一个。其实,天地都换了颜色,哈哈哈哈。

  小锣旁敲侧击,你说你只管做买卖打地盘,那进货的上家你没见过?就没一起喝个酒吃个饭?

  一把刀眼睛一瞪,俺是中国人,那些洋烟洋酒洋饭,俺从来不碰。再说了,俺才是老板,陪笑脸的事情,当然是军师去干。那些浑球,抽的南洋烟,一股子多味香瓜子壳的味道,谁受得了。

  秦崚生,静静地坐在灯下。

  小锣透过烟雾看过去,他坐得笔直,就像一尊石像,两颊如同斧劈般直泻下去,整个脸的轮廓就是个上宽下窄的等腰梯形。他的皮肤,白得发青,发际线很高,额头在白织灯下发光,但是,皮肤非常干燥。他很有耐心,他在等待。

  小锣熄掉第二支烟,抓起搪瓷缸子喝了一大口茶,清了清嗓子。秦崚生微微抬头,目光穿过金丝边眼镜,看着小锣,似乎知道他要开始问话了。

  —— 你会讲泰语?
  —— 一点点,泰语和英语掺着讲。
  —— 你去过清迈?
  —— 是。你们之前问过。
  —— 我的意思是,你去过土狼的窝点?
  —— 土狼只是个打手,我见过宋姐。
  —— 宋姐?不是贰姐?
  —— 泰国人弄错了。泰语里,二的读音,跟汉语宋很像。她是华人,叫宋珍。
  —— 你见过她?
  —— 见过一面。啊……,那可真是个大美人!
  —— 在他们的窝点?
  —— 在她家里。
  —— 你知道地址?
  —— 荒郊野地,没有地址。我可以带你们去啊!

  小锣倒是出汗了,这家伙的手里,果然有牌。

  秦崚生似乎看出了小锣的兴奋。他的脸抽动了一下,说自己从来没有参与杀人,也没有沾过一点毒品。的确,身为是这个团伙的财务主管,“客观上”促成了这些罪恶,但他希望能有立功表现,给自己争条活路。

  不等小锣接茬,他紧接着说,宋珍,应该是清迈毒枭坤爷的姘头,住在清迈古城东北部的山沟沟里,那个居所里面没有仓库,货都在坤爷那里。就看警方的目的,是要抓人,还是要缴货。前提是,他们不能知道省城这边已经有了行动。

  小锣问他,你感觉,他们刚刚做下这么大的灭门案子,还会联络你们吗?秦崚生笑了,有一种让小锣哆嗦的冷,他说,这种执行家法的事情,对于他们是家常便饭,根本不是事儿。不单单在东南亚,土狼还飞到墨西哥去杀人,比一把刀可凶多了。

  小锣给专案组做了汇报,并且按照秦崚生的说法,将他的呼机开机。每礼拜一,早上十点,呼机会收到一个电话号码,就说明泰国那边营业照常。这个电话,只有在这边需要进货的时候才回复,而且,必须是秦崚生本人拨打。

  王证突然变得很严肃,他质问小锣还想要干什么。在他看来,除了细崽的下落,这个案子在省城这边的工作,已经全部做到位,问题也都查清楚了。对土狼及其组织的制裁,也应该是泰方的责任。既然秦崚生已经知道堂口的位置,大致画个草图让泰国方面去围剿,他们不是找不到吗,我们提供地址给他们。他说,他很担心,小锣的进一步行动,会促使上面去跟泰国人争功,让我方人员押着秦崚生,去清迈参与行动。

  小锣承认,这就是他的设想,跨境行动,亲手抓捕土狼。这种场面,可不是人人都有机会遇到的。

  王证叹了口气,说,不要越俎代庖。

  小锣很执拗,说,应该是虽远必诛。

  王证拦不住。在讨论会上,小锣还是给上级领导递交了行动方案。不出所料,大获赞赏,调令肯定是没跑了。也不出所料,泰国方面不单要求秦崚生亲临现场,还希望借机缴货。专案组按照上级指示,安排小锣带着秦崚生,到邮局去打长途电话,要求自提更多的货。在路上,小锣问他,你要的货,按照常规操作,会预先存在堂口吗?秦崚生的表情,明显活络了不少,说,当然,既然是我自己接货。

  行动前夜,小锣在酒店给陈攻打长途,说清迈很热,陈攻有些眼馋,他得到这样的机会,而自己这边,细崽的踪迹毫无头绪。王证正在一旁,抢过电话跟小锣讲,千万要当心秦崚生,就凭一通电话,他真要得到那么多货吗?对方难道不会质疑他怎么带回国内?你的主要任务,不是土狼,更不是宋姐坤爷,而是保证自身安全,并且带回秦崚生结案。小锣打了个哈欠,挂了电话。

  四月,清迈雨季前的最后一个月,下个礼拜,就是当地的泼水节——宋千节,当地警方没有什么心思,效率明显不高。

  小锣和秦崚生在酒店里等着,实在无聊,小锣佩上枪,解开他的手铐,说,一起出去透透气。秦崚生变得非常乖巧,讨好地建议,去路边水果摊吃点水果吧,那里是条死路,我跑不掉的。小锣眉头一皱,还是把手铐再铐上,不过是一人铐上一只手,盖上件衣服。冲他挤挤眼睛,你还真提醒了我,你别真跑掉了,还是保险点。

  两个人点了几样水果,摊主去皮切小块,很仔细,摆在一大碗碎冰上,插上小木叉,小锣这才把手铐松开。刚吃几口,秦崚生突然站起来,跑到摊主面前,再要些碎冰。一回头,见小锣已经蹿到身后,眼若铜铃,瞪着他。他献媚一笑,指指碎冰,全部都倒进小锣碗里,小锣才慢慢坐下。

  离开的时候,小锣听见摊主夫妻俩叽里呱啦不知道在说什么,一边说一边还在翻找什么。他铐上秦崚生,问道,他们说的话,你真能听懂?只见他表情有些尴尬,说,太远,听不太清,好像是那男人藏了私房钱。

  等到天擦黑,警方的车队终于到了。

  夕阳已经无力,铁一般的暗哑光泽,出现在秦崚生刀砍斧凿的脸颊。

  他先用泰语,跟领队的警官打了招呼,无视了对方的白眼,似乎,又用英语说了些什么。然后,就变得像个主人一样,招呼小锣上车。他们坐在商务车的中间座位。前后坐着的全部是便装,副驾上的泰国人,回过头讲着英文,对小锣比划,意思是让他解开秦崚生的手铐。

  当地警方对小帮派确实非常暴力,两辆装甲车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。小锣轻声问秦崚生,你刚刚跟他们都讲了啥?他说,指了个路。

  大概过了两个小时,道路的左侧,远近高低全是山。又过了一会儿,秦崚生示意司机左转,车子突然颠簸起来,开进山沟里,面对着一片小树林。秦崚生唧唧呱呱地讲了一大堆话,然后指着前面。借着车灯,透过前窗玻璃,小锣依稀看见林子后面的情况。右边稍远处,有一座两层小楼,带个尖顶,看上去不大;左边是一大片围墙,距离近一点,可见院子里面,是两层平顶楼房,水泥外墙,类似国内工厂的办公楼,或是宿舍。秦崚生说,池警官,我们先下车,在前面带路,他们的武装部队跟在后面。所有的车灯全部关闭,能听见装甲车上的军警下车列队的声音。

  走出林子,小径分叉。左边,大概不到二十米,通向那个大院;右边远些,离那座小楼,大概有五十米。小锣问,走那边?秦崚生说,货都在小楼里,走右边,我跟他们讲过了。

  一片漆黑,乌云遮月,还好眼睛刚刚在林中适应些。跟着秦崚生,走了几十步,感觉后面部队没跟过来,小锣叫住秦崚生,同时回头,极尽目力,完全看不清。但是,声音传来,他感觉队伍正朝着左边岔路跑动。喂,你是跟他们讲的,是走右边这条道吗?

  不是!身后的回答,低沉而冷酷,随即,小锣后腰突发难以忍受的剧痛,秦崚生在凶器刺入的同时,左手猛击自己的右手,直至没柄。

  小锣的吼声,撕肝裂胆,宛若雷霆。他极速扭动身体,右臂反手挥出,铁锤般的拳头,砸在秦崚生的右侧太阳穴,粉碎了他的金丝镜架,镜片裂开,嵌入右眼。这一拳,直接把惨叫打成恐惧的颤音,身体逆时针急速旋转,趴倒在地上。

  小锣向前扑倒,远处传来密集的枪声。

  陈攻得到消息,已经是第二天上午,王证正在领导房间里吵架。他只听到后半段,都是领导的训斥,声音很大。狗屁!王证摔门出来,最后留下两个字。

  对于昨夜在清迈的行动,泰国人用上了「祝贺」、「成功」等字眼,对省城刑警队的大力协作表示感谢。他们宣称,宋珍堂口已经完灭,击毙所有匪徒。匪首无路可走,点燃了自住的小楼,跟她的毒品一起,化为灰烬。

  他们的传真里,还特别感谢小锣。说池警官和污点证人秦崚生主动要求,与警方兵分两路,同时突击宋姐的居所。但应该是路遇伏击,池警官身负重伤,正在抢救。污点证人秦崚生,则应该最终攻进小楼,与宋姐同归于尽了。

  还补充了一句,因为现场及火场情况复杂,相关取证工作,会在两个星期之后,继续通报。

  你数数他们用了多少个“应该”,全是推测、想象,主观臆断。这帮和稀泥的。跟陈攻讲完情况,王证的语气已经缓和许多,先干活吧!还有,先别跟你们的前同事说,我怕老陈会受不了。

  小锣伤得很重,失血太多,送到医院,又太迟。整整六个小时的手术,医生摘除了他的右肾。

  他的父母,已经先后赶去照顾,是王证争取来的。泰国那边,空运高危病人的费用很贵,王证就拿着一叠票子,去跟领导讲,自己出钱供小锣家属飞去当地照顾。最终,局里帮着办了签证和机票。

  一个礼拜以后,小锣终于可以开口讲话,王证特意叫上陈攻,一起参加电话会议。

  兄弟栽了,小锣听起来非常虚弱,但依旧赶不上他的悲凉。

  凶器是一把菠萝刀,秦崚生在水果摊偷的。刺入的位置是腰椎,小锣吃痛扭腰反击,使刀锋偏滑,刺穿右肾。小锣发出一声叹息,哥儿们差点就瘫了。不过,我那一拳也可以把他打死了,起码,脸肯定稀烂。陈攻说,现场并没有找到秦崚生,难道真的是他,点燃小楼,跟宋姐同归于尽啦?小锣说,绝无可能。王证也在摇头,大家也跟着摇头。

  小锣接着说,土狼肯定被打死了,泰国人还是蛮猛的,据说是无差别扫射,你们看到传过去的照片了吧?我看报纸上的小楼废墟,除非那两人是给烧得蒸发了。我爸打听到,没有人知道宋姐长啥样,没有她的照片和资料。

  大家心情都很不好,事情变得非常尴尬。如果按照王证的建议,传个地图过去,大概率,土狼也会被剿灭。省城这里,灭门案主犯落网,加上破获贩毒集团,可以顺利结案。现在,每个人都相信主犯之一的秦崚生已经逃脱,虽然,从纸面上讲,拿泰国方面的传真,可以证明其已经死亡。

  小锣回到省城的时候,已是五月下旬,住进军区总院,继续治疗。他交给王证两卷胶卷,和几个塑封袋。对王证说,肯定是都逃走了,甚至还带上了货。小楼背后,有个下坡,血迹一直滴到一个小停车库,也烧毁了。照片里都有,这些袋子里,是我找的证据:有几片带血的树叶,停车库的锁头上,取得一个指纹。还有,小楼绝不是点着的,是被燃烧弹之类,先爆炸再燃烧的,玻璃都烧化了。不过,我还是找到几片碎瓷片。

  王证点了点头,不容易,很好。陈攻在边上笑着说,师父收下你了。被王证拍了头皮。陈攻扮个鬼脸说,专案组解散了,上面要求,先走检控程序。如果有新的证据,证明秦崚生还活着,就会全国通缉追逃。你现在的任务,就是快点养好身体。

  他后面的话,被王证截住,吓得吐吐舌头。其实,对于小锣这次的冒进,王证承担了全部责任。假设没有省厅刑警部门,他的前上司的担保,王证会被调离,退回老家交警大队。

  小锣喃喃地说,语言真的很重要,我被这孙子耍着玩儿呢!水果摊他偷人家刀子,我都看见老夫妻两个在翻找,他骗我说,是男人藏私房钱;行动的时候,他居然跟泰国人说,你们去左边突袭,小楼里就宋姐一个女人,我俩就能搞定!把老子当猴耍!

  秦崚生一定还活着。小锣带回来的证据,血滴和指纹都是他的。可惜,那几片瓷片的痕迹,用当时的技术无法分析,也就是说,对于宋姐,警方还是没有任何资料。不过,在当时,她也并不是重点。

  通缉令也已经下发。可是,谁也没有想到,下一次得到这个人的消息,已是十年以后。

  十年有多长?王证说,自己的十七岁到二十七岁就是一瞬,但是,随着年龄增长,越来越多的奇怪梦境,就像反刍,让他感觉,十年可以非常长久。

  陈攻在一年之后正式调任市局刑警大队,十年时间,灭罪立功,加上学历高,未来可期。

  小锣的这十年,就异常艰难。为了有机会继续追缉秦崚生,他转去缉毒部门。两年以后,调去云南边境,整整七年,人间蒸发。再回到省城的时候,一只耳朵聋了,左膝盖也坏了。他在云南做卧底,消灭两个大组织,却还是没有秦崚生,或者宋珍的任何消息。令人欣慰的是,他成了家,还有个三岁的女儿。当他再见到陈攻,就笑话他还是光棍一条,说,老天还是公平的。

  2003年5月17日早上,陈攻终于在待办事项里划去了秦崚生的名字,这个名字,曾经在二十几个本子之间转抄。

  云南德宏警方发来比对照片:他已经死了,尸体残缺,但是面目清晰可辨。小锣当年的那一拳,破坏力在十年后呈现,还是让陈攻震撼:右太阳穴连带右眼眶诡异地瘪了进去,完全找不出右眼窝的轮廓,整个头型变得像扭曲的橄榄。左眼睁得很大,充满惊恐,就像在临死前,看见了,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魔。脖颈向左歪曲,突起的右颈大动脉被割开,创面已经干涸。照片所在地是中缅边境,我方一侧山谷。周边血迹表明,此处是第一现场。另一张照片上是一张白纸,上面用黑体打印着五个字:我 是 秦 崚 生。每个字的中间有一个空格,一字一顿的气氛。这张纸在其左边侧袋里找到。死者身上没有其它物品。

  德宏警方的邮件里还附带说明,经辨认,此人就是我们追查多年的歪头军师诸犍。

  陈攻急忙打电话给小锣,王证正好跟他在一起,就一起坐电梯上来。

  一开始,小锣激动得直搓手,原地打转,根本坐不下来。他说,没想到我卧底这么多年,追查不着的歪头军师却是秦崚生。我的妈呀,太险了,真要查到了,我不认识他,他肯定认识我啊,我就挂了啊!说着说着,后怕得直打冷战,瘫倒在椅子上,微微发抖。

  你知道诸犍是什么吗?王证问他们。

  陈攻说,犍好像是阉掉的牛?

  王证说,哈哈哈,这我就不清楚了,小锣那一锤是不是还有这个效果。诸犍,是《山海经》里的一种怪兽,北方有座单张山,不生草木,山上就有诸犍,模样像豹子,尾巴特别长,长着人头,和牛一样的耳朵。这怪物只有一只大大的独眼,能看清世间万事万物。

  陈攻问,是善是恶?      问世间,何为善恶?王证说,对秦崚生来说,有益于他的就是善,对头就是恶吧。诸犍倒也是,据说除恶务尽,下手狠辣。小锣忽然冒出一句,很多人不都是这样吗?他们要能分清善恶,要我们干啥?不过真挺配,歪头军师杀人的手段我见过,确实,无异于禽兽,虽然他从来不亲自下手。可他自己怎么被人宰了呢?

  王证说,看着现场的样子,没有打斗的痕迹,山草都没踩倒,也不像有过很多人。像是被处决的。最关键的是,他现在这个样子,谁能认出是秦崚生?小锣,你能认出来吗?

  小锣摇摇头,想起来自己不认识他,而他认识自己,想到老婆和女儿,又是一身冷汗,不由得叹息起来。

  陈攻问,那会是谁?

  王证说,如果他不自报家门,谁也认不出来。只有十年前那个晚上,在清迈见过他的人,才会知道他是谁。可是如果这个人要杀他,何必等了十年?

  陈攻瞪大眼睛,后背有凉气冒出,他看着秦崚生到死也没闭上的那只眼睛,仿佛梦魇中的恶魔就在身后。颤声说道,难道……是那个宋姐?

  宋珍?为什么要等十年?小锣问王证。

  王证叹了口气,我不知道。就像,我不知道细崽在哪儿……

  陈攻后来说,当时,大家都还在最好的年华,有些问题,根本不是问题。谁也没想到,这个谜题,会拖这么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