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光棍老白,白捡个男孩。
当时,城东土匪横行,他划着他的宝贝船,带着相邻,其中还有个不认识的大肚子女人,往城里迁。大前年冬天,鬼子来了。他们从城西的大湖,逃到城东,现在又不太平。将到护城河,有哨卡,船被收掉,全部人上岸,治安检查,持证进城。寻一个破庙里过夜,孩子落地。他的眼睛睁开,他妈妈的眼睛合上。他爸爸是谁,当时在哪里,是死是活,没人讲得清。小囡挺白,干干净净。船上人家的孩子,在陆地上出生。老白心一横,抱在怀里。今朝不晓得明朝的日子,嚼一口喂半口,饿不死就是活。
饿到九岁,解放了,老白带着回到大湖。那么多老船上人,重新拼条船,重新凑个家。老白不凑,他有——跟小囡讲过,你老家的人,都没有了;你老家的船,早就没有了。我姓白,你就叫白水根。跟着我,一起活。——白水根似乎听得懂。其实这些都无所谓,反正他从没见过。到大湖,也没有“回家”的感觉。他跟老白讲,不再赶路,不饿肚子,哪儿都好。
这小囡一睁眼就跟着老白,到处逃,有时像老鼠,有时像兔子。城东到城西,江南到江北。躲鬼子、躲土匪、躲壮丁,抢饭吃、换饭吃、讨饭吃,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安安稳稳打渔。老白家前几代,都是船上生船上死,吃喝靠大湖。他水性好,没想到白水根水性更好。一个猛子扎下去,就再没动静,直到你吓得尿急、憋得大叫,他才冒头,还咧嘴笑,也不怕脸上挨一鞋底子。老白是块黑炭,战前常被人笑——黑李逵居然不怕水。看着白水根越长越白,老白那个高兴:以后浪里白条给黑旋风送终,老子唱出新戏文。
岸上的白果树,叶子由青变黄,金片片洒满地,白水根喜欢躺在上面看云。不打仗了,白马都变成白鱼,在天上飞。老白正在背木头,嘴里骂骂咧咧的,准是又想那条宝贝船了。手上这条破船,随时要大修。这些日子,他们不敢再向大湖深处去,真要坏了,夜里都没地方睡觉,随随便便搞些小鱼小虾混混日子。攒够木头翻一条新船,三五年未必够。
鬼子投降后,老白带着他满世界找,脚底板走破,再哭再耍赖也没用。他赌气,宁可跳进护城河里游,也不想再走。老白说熬熬吧,看见船,包你不后悔。
看啊,就在那!老白忽然大喝一声,朝前猛跑。
这么大啊!白水根一抬头,震惊到动弹不得:就像一只肥硕的金色母鸭,领着一群灰灰绿绿的雏,漂浮在前方的水面。老白的宝贝船,长度宽度高度都有普通船的两三倍,昂头翘尾,遍体棕黄。散发出的色彩,就像老白以前替人家翻新的铜汤婆子,晾在太阳下,金光万道,仿佛不是木头。乌篷早已破碎,但那副衣不蔽体的样子,让他永远忘不掉,这就是我的新家!
整个大湖,找不到更大的家,更好的船。白水根跟着老白,就像在大海中航行,船行深处,环顾四周,水天一色,无边无际。那段时间,他就想,自己肯定会在大湖打一辈子鱼的,有这条宝贝船,要什么陆地啊!
好景总是不长,又打起仗来。老白这次跑得早,带着白水根,逆水而上,划到江北。谁知道,躲打仗,躲打仗,躲进正在打仗的地方。被老解放区乡亲们的热情包裹着,他俩又东跑西颠,直到解放,算是荣归故里。只不过,宝贝船参加渡江战役,没回来。
这天晌午,镇上来人,跟老白叽叽喳喳讲了一堆,白水根就感觉太阳一哆嗦,忽然朝上一耸,老白全身放出光来,就像天上神仙,从破船一下飞到岸上,一把把自己扛起,沿着湖边猛跑。他吓死了,两只手拍打老白屁股,大喊,作啥啊?老白说,快……,干部……,叫到镇上去吃中饭。他只见湖面的波浪也都在欢腾,一次又一次被他们抛在身后。不知过了多久,老白喘气的声音大到盖住一切,忽地把他放在滩上。已经讲不出话来,用手比划着,指着白水根身后,拍着他肩膀,催他转身。
白水根扭头,一下张大嘴巴——那只肥硕的大母鸭,披红挂彩,正在水面上散着金光。
家,终于回来了。
二
在刘昔载的印象中,那天特别亮,1994年的初夏,他刚刚三岁。万物被晒得发光,各种颜色交杂环绕,草叶散出深浅不一的绿,红花像蜜糖那样黏腻,黄花跟太阳一般刺眼,紫花活像蝴蝶,在风中起舞,似乎随时都要飞走。水泥路面腾起雾气,白白的。
刘三妹把他背靠的枕头垫到屁股下面,这样能坐高些,从童车里看到桌上的菜,想吃啥,只需一指,就会出现在眼前的塑料盒里。这时,男人哈着腰走进包间。
“啊呀,真的是长长远远没再见过了,地方还好认吧?”三妹又犯病。唉,烦死了,两年还没好。她面红耳赤,强压砰砰心跳,尽力寒暄。
“还好还好,我打车来的。”男人正在仔细端详自己,三妹把手死命压在桌面,不要动,一边缓缓呼出一口气。
“你,过得还好吧?”
“没啥,瞎混呗,还在局里。你,变化好大啊!”
“我一直在外地,刚回来。先吃菜,来,我记得你喜欢吃猪肝的。你要喝什么,自己开……”手终于不抖了,可以给他夹菜。
“也有十多年没见了吧?你变化真的很大,街上看见,不一定认得出。”
“老啦!你倒没啥变化,更帅了。男人,就是在这块占便宜。嫂子和孩子也都好吧?我记得是儿子吧?要考大学了吧?”
“他们都蛮好,明年高考。我太太的单位搬到新区去了,她混得比我好。”
“那怎么能比,她是打工,你,是吃皇粮的。”
男人开了瓶啤酒,自己倒上,喝了半杯,又续满。菜上齐了,服务员把包间门掩上。三妹给昔载又拿瓶酸奶,插上吸管。男人似乎刚刚才发现,还有个孩子。
“这是……”
“我儿子。”
“你,都有孩子啦?多大啦?”
“两岁多。”
“哦,你爱人呢?”
“他死了!我没结婚。”
“啊?怎么回事?”
“死了就死了呗……跟你一样,是个客人。”
男人一下就不再那么帅,有些狼狈,眼镜沾上酱,慌忙取下来擦拭,又洒上啤酒沫,杯子差点没弄倒。刘三妹忽然感觉自己有点状态了,什么羞耻啦、心虚心跳啦,似已全部飘走,身体恢复自如稳定。她就静静看着眼前这个男人。
“三妹啊,不作兴再这么讲,我俩,呃,我们已经十几年没见。”他重新戴好眼镜。三妹笑眯眯,再给他夹菜。
“不要紧张,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。好坏咱们也算有那么一点缘分,我遇上些事,找不到人帮忙,第一个就想到你。”
“不好不好,我没有办法的。你晓得的,我家里是太太做主,我们俩全部心思,也都在儿子身上。我求求你,不要找我,我帮不上什么的。”
男人还是那样,当年也是有心无胆,三妹相信他人也还没坏。白鹭讲过,有心,就能成事。胆,是可以无中生有的。但人性一定要在,不能邪。她讲这个话的时候,是想说,她爸爸白水根,被赌性遮住人性,走上邪路。
三妹给他续满酒:“这个忙,不会影响你家的任何东西。我找你,只因为你是个讲义气的好人,也能帮我保密。”
“你先讲讲看,要我怎么帮?其实……,我后来去找过你的,但是铁将军把门,宝石舞厅的牌子都拆掉了。”男人喝掉半杯酒,稍微平复一些。
“是啊!那次大台风过后,换了老板,派我到北京。几年以后,又做省城,开始做得可好呢,还承办了区里的舞蹈比赛……”忽然,往事又涌上来,她的脸又涨红。还好,昔载要吃鸡蛋羹,她转身去喂。
“舞蹈比赛?哪一年?是后来打起群架的那次?”他居然晓得?
“就是那次啊,我也倒霉,就进去了。”这个事情,报纸上报道过。
“那是90年啊,被判的舞厅老板是你?”
“我也是替人受过。”这句话刚飘出嘴,三妹就感觉不对,深吸口气,哪可能吸得回。
“在里头受了不少罪吧?你到底要我帮你什么?”
三妹硬着头皮:“这孩子没有出生证明,也没有户口。你能不能想想办法?”脑子里,阿弥陀佛在循环。
男人松了口气,喝上一大口啤酒,自己也会夹菜了,还给三妹夹个鸡翅膀。
三妹讪讪地说:“我们都要为对方保密。”
“你蛮有办法的,我记得好像是判了两年吧?你是怎么找机会让自己怀孕的?这样就能缩短刑期吧?”
佛陀真的帮忙,这男人实在是太帅了!三妹在心里合十,感动得快要流泪。“帮公家做事的人,就是严谨,就像你亲眼看见的一样。我们都要为对方保密。”她瞅着他,恭维的笑,笑得媚眼如丝。
男人眨眨右眼,回复到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。
虽然尴尬,但不能推脱,男人咬着牙帮了忙。一套家庭影院,换来小男孩刘昔载的身份,户口挂在马上要城市化的园区大队,刘三妹捐出一台美国原装的康柏牌486电脑。
三
1986年的大年初一,陆阿四打碎一只碗。
九岁的女儿兴奋得要命,跑过来取笑他,嘴里唱着岁岁平安。
年初一的中饭,照例在丈人丈母家里吃,等到他老婆小菜全部烧好摆好,脱掉围裙,小舅子一家却还没来。
“这倒怪了,往年都是一早就过来拜年的,今年怎么啦?”丈母娘有点心慌,想到镇口去候候,老丈人不让。陆阿四讲,要么我去,带上陆雪添一道,顺便再买点炮仗烟花。女儿麻利钻进滑雪衫,却看到舅妈带着小表弟,出现在大门口。
“他叫你出去,有话跟你讲。”她跟陆阿四嘱咐一句,拉着儿子进去给爷爷奶奶磕头拜年。
“啥个事体啊?”陆阿四奇怪,带上香烟打火机出去。
小舅子正在脱警服换便装,叠好码放在三轮摩托的车斗里。咬上他递过来的香烟,陆阿四给点上。
“出事体了。昨天夜里……”
“怎么啦?啥事情?”
“阿七吓疯掉,送去医院检查了。你的废奶站,你的院子,昨天夜里闹鬼。”
“不要瞎七搭八,新年新岁的。”陆阿四在烟雾后面一惊,强装没事。
“真的,不开玩笑。阿七跑进派出所报案的时候,一屁股屎。”
“我操,他肯定又跑到奶站拉野屎,这只臭卵,过年也不太平。”
“我再问你一句:你的院子到底是怎么回事,自从你租了白水根那条船,好像就没太平过!”
“哎呀呀,我不是跟你都讲过了嘛!”
“昨天夜里,阿七年夜饭吃得太饱,夜里跑出来拉屎,就蹲在奶站仓库那里。你废弃了,又不收拾,那里避风嘛,怪啥人,野猫野狗也在那里弄!他忽然看见,从你那个院子,一个白影子,是飘出来的,劈头散发的女鬼,坐在一团黑云上,顺着院子门口那个斜坡,飘啊飘啊飘到大湖里。刚出来的时候,大概听见阿七拉屎,还回头望一眼,面孔惨惨白,眼睛通通红,血淋淋的嘴巴,血淋淋的舌头。阿七讲那个女鬼,就是白水根女儿,白鹭的冤魂,他看得非常清楚。”
陆阿四一边听一边猛吸香烟屁股,海绵烧光,火头直烫在嘴唇上,啊的一声叫出来,拿手去拍。
“而且,应该差不多辰光,白水根的大宝贝船,也烧了起来。”
陆阿四嘴唇痛,又加上心痛:“这只船现在是我的呀!烧掉啦?没有人救?”
“刚刚灭掉火,船肯定报废了,岸上的白果树,还要救救看。完全没有头绪,也没人注意有什么动静。就像天火烧。”
陆阿四有点站不稳,又不好进屋去谈,屁股搭在门口石狮子的脚上。
“阿火呢?那个放贷款的。你怎么会欠他的钱,你老实讲,是不是高利贷。高利贷我可以抓的。”
陆阿四眼珠一瞪:“我怎么可能借钱?我那是帮人家还债,过完年,他滚回城东,院子就要收回来的。”
“帮谁?是不是白水根?你欠他什么啊?为啥要帮他还债?”
陆阿四又挑出一根香烟,却被他推开:“先回答我的问题。”
“作啥?当我犯人啊?我不是跟你早就讲过了吗?我租他的船,到南边去捕大鱼,带人游湖钓鱼吃喝一条龙。他帮我,我帮他。他生毛病没钱救命,女儿退学去上海做工救他。最后我把房子押出去,帮他抵债……”
“你摸摸自己的良心,你讲的是真的吗?那几年,湖上不太平,一直有陌生人鬼鬼祟祟,绝对不是游客,有传言讲,那都是赌鬼。阿火放的是赌本。白水根是不是被你带着赌上瘾的?他根本没有毛病,身体健康。抓进去的时候,专门找过医生检查,要真是重病,就算严打也不至于判死刑。我一直瞒着你,就是等你亲口来告诉我。他女儿要也是为这个事情死掉,就是两条人命啊!你还要瞒我?”
“我不跟你讲了,我,我,我,我要去看看那条船。跟爸爸妈妈讲一声,我不吃中饭了。”陆阿四支持不住,甩开胳膊就朝镇外走去,越走越快,小跑起来。他跑到镇口,右转跑过奶站仓库,跑过自家的“闹鬼”的院子,从土坡滑下,沿着湖边拼命跑。阴天无风,老天照着湖面,在脸上点缀白色黄色和灰色的云。
嘴唇上的燎泡破了,不知流出的是血还是脓,有点腥。眼睛也开始模糊,就像水中抬头的那一瞬,脸全湿了。他在内心狂啸,无声而有力,推着他越跑越快。他知道,今生今世,他不会有勇气告诉别人真相。他觉得自己早已补偿了,把房子押出去,帮白水根还清旧债。心已经平了,老天为啥还要缠着自己不放?
白水根正安眠在白果树旁的大湖湖底,他亲手把他撒在那里的。白果树的树冠枯干漆黑,那艘老船已经烧得像一座煤山,就算是祭奠吧。三年了,止不住的眼泪是否可以像清泉一样洗刷掉过去的一切?明天,他会搬回自家的老院子,活着,就可以开始新的生活。
真相,跟谁都不会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