碎 屏


  糊涂阿根的儿子,本本,大学毕业,费了不少力气,挤进公立医院当住院大夫。他的女朋友,今今,考公失败,两人凑钱开家手机维修店。不久,本本除了修理人,还会修手机。

  店面就借在左城门外的行街,半爿,是个茶叶店。前几年行街又重修,又雕梁又画栋,添古风加古色,蓝天白云下,满是红彤彤,很有文化。依旧是生熟各行俱全,菜场货多质鲜,点心味美料足,卤货中规中矩,行行生意都好的行街。智能手机的玻璃屏越做越大,换得勤、坏得快、修得好,今今的店就此立牢。

  阿根蛮开心,家主婆林晓冬更开心,她卖保险,电瓶车满城飞,但每天总挤时间,带着点心来店里吃。今今对她太客气,能不能进一步,遂了她和阿根的心,还得看本本,她从不多一句嘴。

  这天签到大单,她专门去城北买两客著名的生煎馒头,带到店里,今今却不在。茶叶店老板盯着生煎跟她讲,本本和今今到一个客人家里去了,就在行街南边的诸荣新村。

  “修手机还有上门服务的啊?”晓冬奇怪,坐下等吧,既然儿子也在,这生煎就只好让他俩吃了。

  等到心焦,望见两人走回来,脸上都不活络,闹变扭啦?她只听见半句,今今讲的:“……就会有许多次,必须报警……”。啊?啥事情啊?

  本本看见妈妈,明显吃了一惊,堆出笑,招呼一声,背上包就走,要赶回医院上班。留下今今表情尴尬,晓冬招呼她一起吃点心,赶紧,趁热,先不吱声,本来也饿了。

  “阿姨,等了好久吧?不好意思啊……”小姑娘真的讨人喜欢。

  “没有,我也刚刚到。”

  茶叶店老板咳嗽一声,点了根香烟,跑到外面去吸。

  “哦……”

  “店里没啥事吧?”晓冬想想,还是瞎问问。

  “遇到件怪事。”

  “啊?”

  “有个小姐姐,一个礼拜前,来修手机,屏幕又是粉粉碎。”

  “又是?”

  “之前,大概个把月吧,就来修过,也是粉粉碎。她这台机器还蛮新的,不到半年。刚买的时候,来店里配背壳,我还送个贴膜。”

  “做什么工作的,这么不当心啊?”晓冬拿起自己的手机,钢化膜上裂痕累累,但是屏幕一点事没有,“你看我这个,挂在电瓶车龙头上跟我满城跑,也从来没有粉粉碎过啊!”

  “就是奇怪呀!我问过本本,店里还没有那个型号的配件。就让她等两天,给她台备用机先用。她一伸手,我就看见她手腕上有好几个香烟头烫的疤,有一个还比较新,流黄水,蛮怕人的。就随口问她手机是怎么弄的,她脸色一下就难看了,要哭出来似的,连声说是自己不当心摔的……”

  “呵呵,被伊老公打的。” 茶叶店老板喝了口茶,插了句嘴。

  “你也认识的啊?”晓冬问老板。

  “我是看着他们轧朋友的,好几年了。男人追的她,两个都是外地的。她本来就在街口桥头上的饭店当服务员,男人好像是做中介的,反正上班要穿西装的。他是烟酒茶三打响,以前喜欢来我这里买茶叶,开始喝顶谷大方,后来是三级炒青。也长远不来了。”

  今今说:“果然,我就觉得是家暴。本本还说不像。”

  林晓冬实在受不了老板那对即将脱眶而出的眼珠,自己那客生煎馒头还剩四只,算了不吃了,推到他面前,外加一付新的一次性筷子。

  老板有点不好意思,不过还是马上吃了一只,赞叹还是这家的好吃。“真的是全城最好的生煎馒头。”他说,表情贼忒兮兮。

  “下次我多买一客。”

  “后来呢?”今今也往他的盒子里夹过去两只,“你怎么知道,那男的打她?”

  “那个男人不坏的,就是命不好。男人一门心思,追她两年,小姑娘同意了。嘿!家里人瞎不同意,要彩礼,开个天价。真的是脑子坏特了,自家女儿都跟人家一起住了,现在啥个年代啦,管得住吗?男人家里好像也不同意,我是听见过他跟家里吵相骂的,有担当,是个男人。日子过得清苦,不过蛮开心的。后来女孩怀孕,饭碗丢掉了,男人的茶叶档次马上降,也买得少,手头肯定更紧了哇!一年前,小姑娘会在红板桥上滑一跤,娃娃没了。男人那个心痛啊,两个人就开始怪来怪去,吵吵闹闹。男人开始喝酒,也不回家喝,有时在街上、红板桥上,有时还跑到老桥上喝。你想想,喝醉回家,肯定少不了动手的哇……”

  今今刚说了“可是……”,话头被晓冬抢了:“这种人,就要好好吃顿生活,敲打敲打,脑子马上就清爽了。”

  老板说:“小伙子人是真的不坏的,也蛮努力,他们房东讲,屋里弄得清清爽爽,她准备把房子让给他呢,正在凑首付。”

  晓冬对今今说:“我有个姨父,廿几年前,也是这副德行。其实啦,男人真的是蛮脆弱的,好像永远长不大。那种脆弱呢,好的时候,就会让你好想好想保护他;一坏起来,在家里狂妄自大,装得像座山,其实里面是空的。你爷叔除外啊,他真的是一座山。”

  老板也是男人,不过,在生煎馒头面前,争辩无能,埋头猛吃。今今好像有话要讲,又突然被“姨父”和“爷叔”吸引,就敷衍一句:“爷叔嘛,肯定不一样啦”,起身给晓冬的保温杯换了新茶,逗得她眯花眼笑。

  “你不晓得,其实当年,是我追的你爷叔。”幸福像水波,在晓冬脸上漾开,“就因为他敲打了我姨父,改掉他的臭脾气。”

  “你爷叔原本是大湖东山贩橘子的,后来不让他做了,就流落到这里,每天蹲在左城门桥上等零工,他泥水匠做得好点,后来也懂做些电工。那时候,有个坏人,不晓得在动什么脑筋,开家公司,把他们一伙都收进去。不过,你爷叔老有脑子,坏事从来不做,别人想欺负他也没门。他会功夫,一条棍子使得出神入化,可以点碎花岗石,也可以让桥堍的石狮子看到他点头,更能用棍子头打死你脸上的蚊子,让你都感觉不到。后来,输给联防队一个用小洋刀(水果刀)的,折断棍子,从此不用。不过,他晓得那个坏人的坏脑筋,就跟小洋刀一起,还有个交警,侦破一起特别大的案子。也跟他们变成朋友,到商场里去做了保安。”

  老板的眼珠子,突然又瞪得老大:“你讲的,是当年运河帮的阎王?”

  “对啊,是我老公。”晓冬的声音脆脆的,特别好听。

  那老板立起身来翻柜子,取出一小袋茶叶,双手递给她:“今年的明前碧螺春,尝尝,尝尝……,阎王,好人啊!大好人!我叫阿七,也是大湖那边的,老早是贩鱼的,离东山不算远。他可能还会记得我的。”

  今今就见林晓冬冲她扭头眨了眨右眼,眼前这个风尘仆仆的卖保险的,一下子涌出女人味,那种醇熟丽人的丰韵,那种平常日子的踏实,对阿根爷叔的依恋,一条条细流汇集在一起,似浪涌出。让她不由嫉妒起本本。

  “我姨父吧,也不是坏人,无非就是提前下岗,好像必须要焦虑。其实家里日子,还是过得下的,大不了空闲几年,就可以退休。没大事,就是面子这关过不去,男人可怜啊!那天中午也是喝了点酒,陪我跟小姨逛商场,不情不愿哦。小姨想让他试身衣裳,我也搞不懂,他是发嗲还是发癫,就相骂起来,到后来围的人一多,他居然动起手。你爷叔一直在边上劝,可谁也没料到我姨父居然会动手,甩了我小姨一记耳光。这下全都愣住,除了你爷叔。他大喝一声,不知咋地一弄,我姨父就扑通跪倒在地。又羞又臊,爬起来要跟你爷叔拼命。你爷叔讲话很清楚:马上道歉,否则我报警。这个时候,你再死要面子,我就把你里子也撕掉!我姨父喝糊涂了,不依不饶,还要拼命,但一次又一次地跪倒在我小姨面前,毫无办法。你爷叔还在劝,算了,赶快道歉,回家多惬意。再闹下去,我会把你弄哭的,更加没面子了。最后,我姨父就哭着跟我小姨道歉了。你爷叔把我们送出门,还专门叫了出租车。到家我才想起来,我的电瓶车还在商场,去取车的时候,顺便,就搭上你爷叔啦。后来,他专门带酒上门找我姨父,把他的脑子弄得特别清爽。从此以后,小姨就过得像女王一样。”

  今今突然嘟囔:“这次,不会又是我爷叔把人家给教训了吧?”

  林晓冬想都不用想:“不可能的。你看看这一年多,除了我来望望你,我俩可有来逛逛街买买菜?日子过得不要太充实,现在阿根都用手机订菜,送到他上班地方,带回家烧好,等我回家吃。偶尔跟他那些老弟兄喝喝酒,没有精神管闲事的。对了,你和本本刚刚到底碰到啥事啦?”

  “本来,那个小姐姐,今天要来取手机的,却发消息讲,她老公昨天遇到事,生病了。我不是一直疑心家暴嘛,怕她不要出什么事情,就叫上本本一起,到她家去看看。要真是,也好帮忙报警。”

  “结果呢?是她老公被人教训啦?”

  “差不多吧!反正这个男人,现在对小姐姐敬若神明,抱着不撒手,赌咒发誓,说再也不会碰她一根手指头。”

  小姑娘来自北方,在外打工已是第五个年头。小伙子是南方人,做了六年房产中介。从恋爱到成家,满满四年。小姑娘性格刚烈,独自一人奋斗的时候,遇到大的坎儿,就在手臂上烫个烟疤,记住教训。最近的三个,都跟小伙子有关;一次是流产,一次是他酒后在家里撒泼,砸碎她新买的手机,最近一次是几天前,他在老桥酒后发癫,嫌出门寻他的小姑娘烦,失手推倒,手机飞得老高,砸碎在石阶上。

  昨夜,他没想喝醉,加班到天黑,买两罐啤酒坐在老桥上想事,准备喝完回家。黑暗中,身后传来一个声音:“小伙子,女人是用来疼的,不是用来打的。”他一愣,扭头依稀看到另一侧台阶上也坐个人,只能看见半个寸头,后脑勺朝向自己。他手撑着地,立起身来,随口一句:“管你屁事啊!”

  那人也站了起来,身材魁伟,上身有些臃肿,脖子粗短,面孔看不清。他说:“你打女人,我看不惯。那女孩都哭了,你还砸碎她的手机,我遇到就不能不管。”

  男孩火气上头,直冲上前,想揪住他理论。不料那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短棍,啪地一下甩直,轻轻一挑,一只空啤酒罐朝胸口飞速袭来,他用胳膊挡开,撞得生疼。那人说:“再发痴,就请你吃顿生活。”

  他站在桥顶揉胳膊,冷风吹得酒气上涌,却把眼泪逼出来,一下没刹住,干脆放声大哭:“我疼她,可谁来疼我呀?”

  黑暗中,那人来到近前,抬手轻拍他后背,“这点倒是像我,喝饱酒,就哭一场,再大的事也过得去。这样过日子,才记得住滋味。”

  金黄色满月奋力从云层中钻出,水面突然波光灿烂。似一面绝大的镜子,时而破颜,倒映无数碎月;时而重圆,静显银盘空明。那人说:“今天是十六,我专门来看月亮的。不想这么巧,又碰到你。对你女人好点,一家人,没有什么过不去的。只要真是一家人,就肯定有人疼你。千年万年的修为,才能让两个人搭起一个家,不好虚度。你我今日这一遭,也要百年的缘分哩!别错过,这么好的月亮。”

  那人帮他打开另一罐啤酒,嘱咐他喝完早点回家,就飘然离去。

  他一路狂奔,一到家就紧紧抱住爱人,再不愿放手。直到小姑娘发现他在发热,应该是着了凉。

  阿根来跟我讲这个故事之前,我刚刚把那根甩棍收好,还是崭崭新,一点也没有用过的痕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