游 泳


  徐丰隆说他不再去游泳了。

  他讲的这个游泳,是指小聚。一般在礼拜五或礼拜六的傍晚,约在游泳馆,常有五六个人。平常各游各的,这天约在一起游,意在游泳之后,去撸个串,或者,喝趟酒。半月一次,风雨无阻。群里面不乏我们共同的客户、同事,乃至校友。这是他唯一消遣,保持了十几年。

  我问,是因为你父亲的事吗?不是,他说,是为了我儿子。

  他儿子小徐大学毕业已两年,一边工作,一边考研。受爷爷影响,虽说读的理工科,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文艺青年。从初中开始,就喜欢写诗,十多年,颇有些积累。我记得,他曾在大学校门口的一个酒吧,办过几次作品展示会。其中有十几首,还谱了曲,变成流行歌曲。那时,他有个女朋友,特别喜欢他的作品,谱曲、朗诵和主唱,是个台柱子。后来听说分开了,应该是大学毕业,各奔东西吧。

  我问,小徐他怎么啦?他说,还那样,考研成功,就会重返校园。我更奇怪,问,他跟你游泳有啥关系?他说,你可曾听说,去年平安夜,他租过的那个小酒吧,发生过一件事情。我忽然想起来,是那个正当防卫?怎么,跟他有关系?

  那是城里的大事件,新闻都报道。有群泡夜店的混混,在这个酒吧,调戏一位女客,一个服务生打抱不平,被混混他们追打到街上。围着好多人看,没人帮忙,混混们手上都有武器。危急中,小伙子扣起一块人行道上的板砖,盯着混混的脚踝和迎面骨猛砸,下手准且狠,还解恨。啪啪啪,几个混混全部倒下。第一夜,网上舆论一边倒,都说这孩子作孽,这下算是完了,摊上祸事了。第二天下午,检察院认定此案为正当防卫,晚上就把人放了。这一下,就引爆眼球啦,本地新闻播,全国新闻也播,再加上各种专家,纷纷出镜,热度到元旦都没散。

  可是,自始至终我都跟看新闻的啊,当事人,在视频里都见过,即使打了码,我也能肯定,没有一个是我认识的人。这事跟他们徐家有什么关系?

  见我一脸懵,他给我续上茶水,说,别瞎猜,跟他没有直接关系。除了他租过那地方几次,折腾他的诗歌。不过,那几个混混,我倒是认识的,还喝过一顿大酒。

  啊?我更加摸不着头脑。

  徐丰隆说,那时,他还在念书,生活过得像在梦里。我老婆夸张,干脆自称造梦人。我笑,嫂子一点没夸张,好巧,我老婆也这么说。

  他笑得疲劳,接着说,自从小学开始,迷上他爷爷,文学就变成他的心头好。不过,遗传这事情是没办法的,他妈妈和我都是理工科,这孩子也实在。他能把爱好和现实分得很开,高二分班就没选文科,大学也读机械工程专业,现在临时在我客户那里搞电脑。居然一点也不拧巴。高中时,他就编印诗集送人,还真有首词,被我一朋友评价说,有点姜白石味道。他拿出手机,翻给我看:

  叶月无心,大湖右畔随云逝
  瘦竹清枯,思掠彤霞雨

  我说,我看不懂这个,谁是姜?他笑了,你跟我一样。除了读“有用”的书,时间都给了金庸和古龙。总而言之吧,他写得挺多,他爷爷也觉得挺好看,老头为此骄傲得要命。进了大学,他就组建诗社,女朋友也是那时候交上的。那女孩素质不错,音感特别好,歌声甜美。他俩就希望,能有个固定的场地,展示这些作品,线上线下,同时开展,做做直播什么的。

  就这样,租那个酒吧。一开始,是按次交钱的,诗社自己人的消费免单。没想到,挺吸引人,带动酒吧的生意也好起来,他俩就跟老板商量,把租金免掉,消费自付,对方也答应了。

  这样直到他们大学毕业,就出了些问题。

  酒吧的老板已经习惯送上门的好生意,假使诗社不再有活动,特别是,那个台柱子不来驻店,影响肯定很大。于是,就找我儿子商量,看是否可以继续合作。当然没问题,这是他的爱好嘛,无论将来读研或工作,都不会影响。可那女孩不同意。

  后来我了解到,这女孩更是一个活在梦中的宠儿。她的想法很多,野心也大,不想毕业找工作,过朝九晚五的安稳日子,也没有读研的打算。她在诗社的经验,是她对未来的实验,现已充满期待。她要一路唱下去,已经在联络去北上广漂泊的机会。也是因为这个,他俩的缘分也就尽了。

  他妈妈和我一直以来,恪守中立的原则,对孩子从不干涉,就是“他自己不来问,我们就决不提建议”的那种,只要他身心健康。

  这次,他主动来求助:女朋友一散,台柱子没了。无论对这个诗社,还是对酒吧生意的影响都是巨大的。但他个人并无所谓,他写诗不是为了流量,蛮可以潇洒地离开,只要热情依旧,读诗交流的场合很多。酒吧老板可不这么想。对我儿子而言,这是没有道理的:生意变好是凭运气,只关机缘不关人。就诗社租场这事,谁也不欠谁的。可是,酒吧老板就是想不开,他认识一帮混混,还掌握着我儿子和他前女友的个人资料,扣留着一些设备,他会耍横。我老婆觉得,这次我要出手,要为儿子也去耍一次横。她一直就是这脾气,不找事但决不怕事,我们都喜欢她这点。我想了几天,决定试一试。

  那天上午,我骑脚踏车到店老板的车摊上。白天,他在酒吧对面,人行道上,搭个修车铺。我告诉他,我是那谁的爸爸,来替儿子赔个不是。他还蛮客气,像个文化人,极力表现自己对于文学的喜好,甚至唱了几句我儿子的词,我赶紧说我不懂这个,我就想来了断这件事情,赔礼道歉。他就有点尴尬。我说,你讲个数字吧,合理的话我赔,不合理我不赔,你去法院告我。他支支吾吾,在想辄,我说这样吧,你把你的兄弟们叫上,我请你们喝酒,边喝边聊,你定地方。他就把酒吧门开开,我去附近街上买了几百块钱的熟菜,素质过硬,荤素搭配。

  四个兄弟,加上老板,连我六个人。我还买了二十个牛二,二两半一个,小时候我们称为小炮仗,现在是扁瓶,不像炮仗了。打开塑料袋时,我感觉他们有点懵。我稍稍安心,卷起舌头凑合,带着京味问老板,您这儿一个卖多钱?我等下儿算给你。我不想找谁麻烦,就是想着,好合好散,以后,无论跟我儿子,还是我,大家都是朋友。今儿,咱们敞开吃喝,要是待会儿我喝倒了,麻烦您招呼我睡一觉,等我醒来,告诉我该怎么赔您,只要合理,我包。要是赔不起,你们告我,或者,想怎么搞我,都行,反正这场子肯定是不续租了。酒要是不够,我再去买,按您这儿的价格算。

  酒还真不够,我又跑出去买了六个,五个没开,他们都睡下了,很沉。我一个人,又啃了俩凤爪,看看时间,还不到下午两点。裹上那五个没开的牛二,骑车回公司上班。

  第二天,我儿子发来消息,酒吧老板变得好客气,把设备都还了,事情了了。

  在我认识的所有人里,徐丰隆的酒胆和酒量算是有名的。三十多年以来,从不记得他喝醉过。我现在终于明白,老天帮着他喝酒的深意。可是,这事跟他不再去游泳又有什么关系呢?

  说起来,老爷子的辞世,倒还能跟游泳扯上关系。他自从搬回家住,发现孙子是同好,就变得非常积极,开心啊!除了继续抄书,也常常陪老伴儿出门买个菜,或去逛逛园林,还跟亲家公结伴到游泳馆锻炼。两年前,在左城门外的行街买菜,听见有人落水,一个猛子扎下河,把小囡救了,跟没事人一样,甩甩手,光着膀子提上菜篮子回家。爬楼梯摔了一跤,鞋子太滑,伤了髋骨。毕竟八十多了,跌不起,身体从此就不好。

  徐丰隆说,平安夜那个事,女事主是我儿子的前女友,她还在上海飘着。见义勇为的服务生,是他们的学弟,在读学生,勤工俭学。他们并不认识。这小子是挺灵的,知道打蛇打七寸。本来,这就是个好人好事,但变成了热点嘛,游泳群里也不少聊。这次是我受不了,甚至感到……耻辱,我就觉得吧,以后我再与这帮东西为伍,在我儿子面前,会抬不起头来。更让我担心的是,孩子在这大染缸里泡着,以后也会变成这样。

  我说,不会的。小徐实在,读书又多,不是光懂大道理的。

  他说,但愿吧!我想就算我不具体讲,你肯定在网上也没少见过那些评论。我就是想不通,什么时候开始,他们不再用大脑思考,一开口就是判词,变得如此陌生;什么时候开始,他们可以随意指摘别人,变得无所不知、无所畏惧、无所顾忌;什么时候开始,他们时而对组织卑微心虚,时而对他人自大狂妄,爱当天下人的爹。他们热衷于随意干涉别家的生活,只要加上一句:我是为你好。

  女事主是受害人啊,被害的还要找理由吗?他们就是不明白,他们常说的,为什么这种事情没有发生到自己头上,其实只是纯属侥幸!

  服务生见义勇为,这需要理由吗?就算我没读过什么书,也懂得路见不平,要拔刀相助。拔刀的时候,会考虑到什么英雄救美、事后的代价吗?学弟救学姐,男人救女人,在他们嘴里,全部变成利益。

  我说,这几年,观念上,是一下子回到百年前了。革命先烈,泉下有知,不知道怎么想。

  他点点头,说,是啊!我就想起我爷爷,那么灵巧的人,学问又大,干嘛要抛家弃子啊?我越想就越受不了,一开始,还会争执几句,好歹都是相交十年同甘共苦的弟兄,更不用讲,还有一样的先生教出来的校友。可是,事情变坏的速度超过雪崩,现在变成我要用人类的大脑去理解兽类,我累不累啊?两年前的下午,在酒吧里,我一边啃凤爪,一边瞅着睡得东倒西歪的那几个混混,也是这种感觉,反差还没有这么强烈,毕竟只是混混嘛。你知道吗?就是那种身陷深海,被一圈嗜血的鲨鱼围困,你要确保,身上没有一点破口,没有一点血腥,才能侥幸从它们嘴里逃脱。我还真做过这样的梦,惊醒以后,我拿出手机,把不少人的号码删掉,才平静一点。

  我说,你当远离,已经有点狂人日记的味道了,不过,游泳本身并没有什么错。

  他爱人和我老婆一起来催,人家饭店也要打扫,要准备晚市的。我走到小徐和他奶奶那桌,双手合十。阿姨的头发基本都白了,她微笑回礼,叫我要常联络,她说她会搬去跟亲家们一起,比较热闹。小徐讲,他外公外婆在一家养老社区生活。

  回家路上,我老婆问,他把通讯录删了,以后不要来往了?我说,只是不一块游泳喝酒而已,人家又没删他,要找他还是找得到,无非是,咸吃萝卜淡操心的事,就少许多。

  她说,这样挺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