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 蟹


  送完人回来,徐丰隆央我再坐一息,叫服务员新泡两杯绿茶。

  他说,比起父亲来,我是幸运的,我儿子也是。其实,父亲也是。我说,一代好过一代,不做九斤老太。

  父亲说,你爷爷最后一次回来,是只螃蟹,红色的、活着的螃蟹。真的,我没骗你。

  我认字之前,爹在家的时间还是比较多的。闲不住,是个能干活的人,没有他不会的。不但农活儿样样精通,还会网鱼、刷马、凿井、垒炕、砌墙、箍桶、烤野味。他身体灵巧,会使劲。他跟我说,干活不能用蛮力,会伤身子,心要细,劲要巧,要会休息。这句话,我一直记着。长大后,车磨铣刨,我没有玩不转的,八级钳工,手上没有一粒老茧。

  他很和气,不声不响,除了喜欢笑。不过,听娘说,他跟爷爷一样,是个狠人,坏人都怂。他是警察,之前叫巡警。他爹也是,那时叫捕快,一样的差事。开蒙以后,他陪我最长的那段,是个秋天。

  西北最美的时节,从盛夏到初秋,颜色特别丰富,开始是嫩绿,大片大片的,其间点缀各种花色。绿叶不屑与百花争艳,自个儿玩,变得成熟而暗沉。最终归于各种各样的黄:碧黄、嫩黄、橙黄、金黄、枯黄,乃至,天地玄黄的黄。也有一些,会变成红色,不多,红得刺眼。秋深以后,纷纷落下,让黄色的沙尘裹着,再度飞扬。

  我爹就是一片红叶。文武双全,读书特多,教我从千字文习字,照尺牍写信。那个秋天,他把随身的一套书,带着我开了个头,留给我,就又远去。

  我娘老想他,说她嫁过来时,爹刚剪了辫子,额头闪亮。我娘的脚,一直没裹好,她说,没人的时候,我爹老爱学她走路,学得不像,走得不直,横爬,她老笑。那时候,她还小,脚还嫩,我爹心疼,丢掉了她的裹脚布。十多年以后,他俩都成人了,才真正开始过日子。

  每当她讲起爹的故事,眼睛里都闪着光:你爹很会骑马,不用鞍蹬也能骑。他说,早先骑马就是这样的,最多垫块氈毯。三国时候,咱们这里叫西凉,白马银枪马孟起,跟许褚、张飞打架的时候,就这么骑。他时常跑长途,来回几百里,这样一来,换马就方便。有时路上看到有,跳上去就骑走,原来的那匹,可以停下,吃喝、休息。

  他常常不在家。有时,我早上起来,娘抹抹眼睛,塞给我一块油糕,就代表,他回过家,等不到我醒来,又走了。

  油糕是特别好吃的,家里做不了,要用很多很多的油,烧热,用发好的糜子面,包上红糖白糖,炸出来。我爹爱吃,到哪儿都吃,还带上当干粮。我吃的,都是凉的。冬天会在炉膛里烘一下。

  主要是,一吃到我就会哭。

  衙门里会派人往家里送些铜板来,有时还有吃的,我爹却总不见人影。带刀的捕快,换了衣裳,剪了辫子,变成拿枪的巡警。他也不再千里走单骑,有时用两匹马,拖着车赶路。油糕也吃得少了,换成干馕,后来是窝头。

  那个秋天以后,就很少再有他的消息。我听见我娘跟人抱怨说,本来以为,仗都打完了,咋又要打。衙门里的人,不但再不来送东西,还变得很凶。有一天夜里,差点把我家的门板砸烂。来人说,我爹做了反贼,要我娘去衙门,把事情讲清楚。我娘就是不去,我爹的一个伙伴心软,劝她要听话,否则不好收场,他说有个人证。我娘说,不可能,他爹那么狠,要真是反贼,咋还会留活口,你们到底看清了吗?那个人证,后来也来过,讲话没底气,吞吞吐吐的,只说看到了骑马的不用鞍镫,就你男人会那样骑。我娘说,我也能那样骑,不要鞍镫,就是反贼啦?你想想,你瞅见的要真是他,你还能活着?我爹那个伙伴又一劝,大家就说再等等看,要不是反贼,他就能回来。

  等着等着,就解放了。我爹没有回来,不过,也没人再来找我们麻烦。就是我娘,一直背着我抹眼泪。

  那三年,家里没有吃的,倒也没饿死。每当我俩都饿得不行,总会来个人,破衣烂衫,丢下吃的就走。有时,还有钢洋,拿块蓝绸子裹着。

  我俩一直觉得,其实我爹回来过。有时是晌午,田间地头,天光突然一暗,我娘擦着手,赶紧跑回家,又跑回来,说,好像你爹回来过;有时是夜里,月亮突然一闪,感觉窗外有个影,我娘踢开被子,滚下炕,开门探头,说,好像是你爹。

  最后那年秋收,我在田里垒麦垛,我娘远远对我招手,神神秘秘的,我跑到渠边,果然是他!

  一只特别大的螃蟹,浑身通红,正侧着身子,朝我俩爬来。娘说,你爹就是这样学我走路的,一模一样。

  他有我脸盘大小,两只大鳌,八条粗腿,整个身子,都是红彤彤的,就像我爹临走时,太阳照耀下的红叶,发着光。我从没见过真正的螃蟹,人家讲,螃蟹跟虾子一样,活着的时候是青色,煮熟了才变红。可这明明是活的呀。我娘收拾碗碟,用外衣包起,空出藤篮,引他爬进去,一下提了起来。说,赶紧回家,煮些包谷面,你爹肯定饿了。

  这肯定就是我爹,他认识家。一放下,就迫不及待,八只脚不停地移动,爬过灶台,翻过柴垛,朝着里屋的炕飞奔。我知道,他好久没有回来了,肯定想把自己埋进被窝,闻闻家的味道。他认识我的枕头,直接向那里爬去。

  真开心啊,我赶紧爬上炕,拿起枕头边的那几本书,爹,你看,我都把《水浒》翻烂了。家里没有别的,除了尺牍,就只有他留下的这套《金批水浒》,我认识的所有新字,都从这上面来。直到去年,村里开扫盲班,我才知道,我娘和我,都不算盲。

  他似乎听懂了,停下脚,一动不动,除了,那是他的眼睛吗?两粒绿豆大的小丸,在脑壳上旋转起来。是在夸我吗?还是得意?我问过他,读书是为了啥?他说,知道好歹。知道了有啥用?找好人,跟好人,做好人。啥人是好人?对人好,帮人过上好日子的,就是好人。他带我开读这套书时,就跟我说,这里面不全是好人,只是,各种坏人都有各种好人去治。我问,爹是兵,还怕坏人吗?我爹说,不怕,但坏人会害好人。

  娘说,爹饿了,不喝稀包谷,愿意啃渣渣。就挑些干渣渣,吹凉了喂他。

  有爹守着,这夜睡得特别香。早上醒来,他还在藤篮里睡觉,身上盖着蓝绸子。娘说,你爹肯定累坏了。

  这些蓝绸子,是以前那个破衣烂衫的人,裹洋钱用的。解放以后,再没见过。娘说,从今天开始,咱俩不带饭了,中午回家跟你爹一起吃。

  可是,有一天,就出了事。田埂上站着个干部,村委说,是从省城来的,专门找我们。他一见我娘,就提起那些蓝绸子,原来,他就是那个破衣烂衫的人。

  他说他知道我爹的一些事情,明天带我们去一个地方,让娘收拾好行李。他说如果我们愿意,可以留在省城,我可以上学,以后当个工人。我那时也不清楚什么是工人,只是问他,可以带上我爹吗?他愣住,你见过你爹?我说,我爹在家呢!他瞅着我娘,我娘扭过头去,抹抹眼睛。

  我拉着他,迎着风沙,朝家跑,一块蓝绸子从身边飘走。

  我爹不在了,肯定是等得心急,出门找我们去了。那块蓝绸子,正攥在我娘手里,是我爹披在身上的,他肯定跑得太急,被风刮掉了。我哇的一声,冲出家门。

  离家不远的道旁,有口深水井,没有井圈围栏,就一个木头轱辘,缠着绳子,吊着水桶。我一下趴在井口就叫,爹啊……爹!……,我娘也在哭,把我紧紧抱在怀里。

  那人说我爹是个好人,救过他的命,还救过许许多多的同志。他是死囚。那个秋天,我爹在押运的路上,跟他聊得投机,就朝自己开了一枪,把他放跑了。内战开始,我爹在省城,刚养好伤,又帮了他们一次,随后就加入了队伍。而他和他的同志,就负责我和我娘的安全,这是我爹的唯一要求。

  我爹临走前,还跟他留下了话,他说日子总会变好的,让孩子别忘记读书。还有,我对不起他娘。

  他领我们到一块很大的石碑前,上面刻着许许多多名字,一行行,一列列,密密麻麻。我终于找到我爹。看到这个名字,我和我娘的心就定了,想我爹,就来这里烧纸。

  他问我娘,还有什么要求,尽量提,我尽量帮。我娘说,我想炸上些油糕。

  第一次,我吃上了滚烫的、现炸的油糕,原来,口感是软糯的,里面的糖,已经融化成油,把糜子面特有的香味激出来。真香啊!爹啊……,我的眼泪又没能止住,油糕和着眼泪,在嘴里会合,糜子面的香,红糖油的甜,和着眼泪的苦。

  徐丰隆又取下眼镜,拿餐巾纸狠命地擦。我说,就这样,你父亲留在了省城,后来进了工厂吧?他点了点头,说,因为爷爷的名字刻在了碑上,父亲和我奶奶都还好,后来没遭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