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 抄


本文致敬波兰作家布鲁诺·舒尔茨的短篇小说《鸟》(译/林蔚昀)

  江南的冬,是灰色的。如果下点雪,黛色的屋顶,就像被一层厚雾遮着,水墨淡彩,不真切的美。有人说,落雪的太吴,才有古意。类似,积雪的北京,才变成北平。大意就是,古老,就让人想起文化。如果,再冷一点,像小时候那样,滴水檐的尖端会垂下冰棱,晶莹剔透,长达尺许。我们叫“凌糖”,拔下来,垫着袖子捏住,用舌头去舔,仿佛真有甜味。大人看见,会轻打一记:龌龊,吃坏肚子。

  扫街的人,无法摆脱野猫,不知从何处来,越来越多。它们在垃圾桶边聚餐,把垃圾翻得到处都是。黄昏,小汽车拉上手闸,猫们便相约到车肚下取暖。寒夜的路灯,昏黄迷离,映出各色各样的影子。

  这里的冬天,湿冷难捱,驼上再厚的棉衣,呆在家里,也是两个字:彻骨。北方人受不了,更别说,他们从西北来。父亲正在火炉旁,抄写这样一段话——“日子因为寒冷无聊而变得坚硬,像是一块去年的面包。我们用钝了的刀切下来一小块食用,没有什么胃口,慵懒,昏昏欲睡。”——那是布鲁诺·舒尔茨的波兰,更西,更北。

  三十一年前,他被带到这个城市,重读了一遍小学四年级。正闷头奔向美好未来的父母,双双下岗,有点慌乱。父亲原是车间调度,母亲在他身边做工艺员。反倒是她,先找到了岗位,不过,是在千里之外的江南,乡办企业。车间调度,算个干部,父亲自从干上这个,车磨铣刨,都有点荒废,虽说钳工手艺还在,但关节炎也影响发挥。母亲努了努力,新单位总算也收了他。父亲担心,做钳工,会埋没自己。母亲点醒他,好歹,把美好未来,先续上再说吧。母亲做到五十五岁,安全退休,父亲却再度下岗。没有母亲管束,他跟正在接班的厂长儿子处不好,人家等不到他六十岁再退,给些补偿,劝回了家。

  他结婚,没房子,父母就把家重新装修,里外换新,让出来。在左城门外,行街的东头,大家叫做螺蛳浜的地方,租个小屋子。

  诸荣新村的北边,小巷弯弯曲曲,顺时针绕,走到尽头,有一片水塘,泊着四条船,这就是螺蛳浜。本地人自建些房子,一面临着堤岸,一面朝着水塘。大多四五米高,白墙黑瓦,开门进去,四面墙壁,一览无余,不到二十平。

  母亲住了两年,又搬回去,照看孙子。而父亲,则摆脱不掉这个地方。

  离乡千里之后,父亲迷上看书。一开始,买来看,花钱还占地方,母亲抱怨。只好办张卡,从图书馆借来看。借的书要还,读上瘾,舍不得,就手抄,先抄再读,边抄边读。冬天湿寒,关节炎发作,别说提笔抄书,筷子都使不好。怎么办?坐立不定,抓耳挠腮,脾气变得很坏。有一天,家里人都感觉到,他在发脾气的时候,眼睛突然闪闪亮。他翻出一架老海鸥,还有三脚架。当初,在老家,他就是用这套法宝追到母亲。装上120黑白胶卷,把想抄写的段落拍下来。这招管用,不过,也不便宜,只能在犯病的时候顶一顶。有时候,图书馆的书不够新,他也去新华书店抄,常被赶出来。当然,也有同情的,他就选这些店员上班的时间去。

  他不喜欢书,跟父亲不一样。

  赋闲以后,父亲几乎足不出户。在螺蛳浜的小屋里,安了个铸铁的火炉。他淘到一套蜂窝煤模子,两铲煤屎一铲泥,一勺河水十勺渣,拌合好后,在河岸空地,架起模子,两手轻轻一按,一个乌黑的蜂窝煤,就做出来了。摆在河边,晒到微微发白,在屋里码好。十一月,就开始生火,他时常在炉子边抄写,就像书上写的:“研究那永远无法参透的火光,闻着冬日火焰那金属的咸味和被烟熏过的气味,感受着火蝾螈冰冷的抚摸——它们正在烟囱的风口舔食发亮的煤灰。”

  母亲人在他家,心忧父亲,每天都去探望。她试图让父亲住回去,房东也说,螺蛳浜随时就会拆迁,这些,常常让他不安,“总是心不在焉地听着,一脸茫然,心神不宁,脸上的肌肉不住抽动。有时候,他会突然用一个警告的手势打断她。跑到房间的角落,把耳朵贴到地板的缝隙上,伸出十指,抬起双手(以表示这项研究的极端重要性),竖耳倾听。那时候,我们还不明白这些古怪举止那令人难过的根源,不明白那些在他内心深处酝酿累积的情结。”当然,那屋里并没有地板,父亲会走到屋门边上,竖耳倾听。母亲说,除了野猫叫,她没听到什么。

  父亲真的开始养猫了。一开始,是那只小奶猫,浑身雪白,四足和尾稍有些黑毛。在屋子门口流连,就让它进来。母亲唠叨,自家孙子没见你这么喜欢。父亲说,读书人和猫,比较般配。

  娃儿九岁生日,是第二次,父亲跟全家人一起过。在外面餐厅里吃饭,他甚至没认出外公外婆。好在,主题是逗孩子,没有太尴尬。他是旅游结婚,没办过婚宴。只记得,第一次聚会,还是在儿子百日。父亲被岳父灌了几杯,话比较多。跟岳父说他,从小就不懂事,就是因为读书太少,所以,只会跟机器打交道,长大了做程序员。岳父说,蛮好,踏实。随后,他背出几句《尚书》:人心惟危,道心惟微;惟精惟一,允执厥中。岳父是物流公司的库管,哪里听得懂?父亲就讲解起来,满是治世安邦的大道理,把所有人侃懵。好不容易,捱到了总结,父亲说,几千年的历史,一直都是,无礼的战胜守礼的,野蛮的打败文明的。春秋时候的宋襄公,虽败犹荣,贵族气节在,遵循周礼,有什么错?岳父举杯,说,对的对的,您看看我,一个看仓库的,终于把女儿嫁进书香门第。这下,直接就把父亲干倒。

  散席以后,他送父亲回他的书斋,这是他第三次来到螺蛳浜。上两次,都是搬家:一次是父母搬过来,一次是母亲搬回去。第二次来时,这里就是个城中村,大量外来人员涌入,正是臭气熏天的时候。水塘里的四艘泊船,都能租出去,一条船能租给三两个打工的,百来块钱住一个月。用电,找人从路灯上拉;用水,直接开消防龙头。即使在那时,父亲也死活不搬,说,生趣盎然,读书有劲。现在,私搭乱建,全没了痕迹,水塘也抽干了,河道正在重建。当初的四艘船,以及各色各样的人,也不晓得去了哪里。他跟父亲说,听房东讲,这片马上要拆迁了。父亲点点头,眼神忧郁。他说,搬回去吧,年底我就拿新房了。父亲说,可惜了这么好的读书地方,还有……,那些猫。

  整整十一只猫!都是野猫的后代,从小就跟着父亲。一进屋,他能明显感觉到它们的敌意。哎呀……,痛彻心腑的呻吟,父亲无法承受眼前这一幕:他的本子,他抄写的那些书,散落一地,有些已经粉身碎骨。门外吹进的风,让纸片满屋飘扬。此时的他,泪如泉涌,发出一连串低沉的呜呜声,身体不住颤抖。疯了似的,捡拾着手抄本的残肢断臂,跟那些受惊的猫儿一起,满屋狂奔。最后,他扑倒在床上,用身体遮护住他的宝贝。反复呢喃,我不应该啊,不应该……不应该出门啊!从来没有看到过父亲流泪,他心疼了,抬起扫帚,跟几只肥猫对决,反正,谁也不喜欢谁。踉跄中,八只猫儿战败,逃出门去。忽听父亲在喊,声音带着羞愧,别打它们了,这事儿怨我。那……三只小的,还是留下吧!憋屈但只能沉默,把屋子打扫干净,他坐在父亲身边,还想再劝几句,父亲却让他回家。没多久,他又转回来,抬着两只塑料收纳盒,厚实坚固。他说,以后摆在箱子里,就不怕咬了。当时他觉得,父亲笑起来,还蛮好看的。

  儿子偏科,寒假里报了作文班,母亲接送,穿螺蛳浜去城门口,公交来回。效果出奇的好,两个礼拜里,四篇文章评优,进步神速。每年的大年夜和中秋节,父亲会回家吃饭。母亲都提前几天准备,他老婆打下手。今年,父亲却没有踩着饭点,提早来了,还换上干净衣服,身上没有一点异味,左胳膊夹着一个包。令人惊讶的是,儿子又蹦又跳,大声喊着爷爷,跑出来欢迎,并且,直接拉进了他的房间。要知道,原先他只敢躲在大人身后,用眼睛偷偷地瞟。年夜饭吃得热乎,前所未有的融洽,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舒坦。只是,父亲还是觉得,空调不如火炉子舒服。

  入夜,他在儿子的枕头边上,发现六本硬面抄:两本是《成语典故》,另外四本是《世说新语》。他从来没有留意过,父亲的字,竟能写得如此工整,正楷抄录,侧边是行书的笺注,灵动飞扬。

  徐丰隆还是没忍住,问我要了纸巾,摘下眼镜,擦拭起来。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茬,默默地吸烟。我在小学四年级转学,与他同桌两年,初中又是同校,高中才分开,断了联系。直到手机有了智能,才又接上。他原来的名字叫徐凤龙,自己嫌弃,上初中时,自己改的。

  拾掇干净,他又讲起他父亲的回归。

  房东终于出现在父亲的独立王国。她站在门边,闻着充斥房间的恶臭,看着黏在地面、炉子和家具上零碎的猫毛和污物。尖叫了一声,就消失不见。

  母亲一边跟房东道歉,一边敞开门户,挥舞手中那根长扫帚,把整个屋子的空气搅动起来。一团团猫毛组成的可怕云团,伴随着野猫的尖叫,腾空而起,在风暴的中心,母亲“像是愤怒的指挥家,挥着指挥棒,跳着毁灭之舞”。父亲和那些瑟瑟发抖的猫儿,“蜷缩在床角,惊恐万分,却不敢逃走。慢慢地,那片灰色的云团越来越稀疏”,最后,战场上只剩下精疲力尽、喘个不停的母亲,还有父亲,带着忧虑和羞愧的神情,准备好任何形式的投降。

  过了一会儿,父亲走出小屋,走出曾经的领土——“他是一个被击溃的人,一位刚刚失去了自己宝座和王国的、被流放的国王。”